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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穿长丝袜,我不敢穿裙子。即使天最热,白大褂下边也套着袜子。
看到童医生她们露着光洁的双腿,趿拉着粉色或藕荷色的拖鞋,在医院里扇起一阵阵风,我心里充满了羡慕。童医生曾疑惑地问过我,这么热,还包得这么严实。随之,她哈哈笑起来,替我找到一个解释,说是小姑娘矜持。我笑了笑,到底没有勇气说出自己的隐情。
我的腿上有瘢痕,白色的,尤其是脚踝的地方更密集。那是蚊子叮咬留下的。
考卫校前我勤奋到了极致,常常用功到深夜。双腿叮满蚊子,也浑然不觉。我在极度困倦中睡去,蚊子们鼓着腹部一动不动地趴在腿上,有时早上醒来发现数只蚊子被我压扁了,翅膀粘连着肠子,肠子外面拖着暗红色的血滴。久之,腿上那些红色的点慢慢变成白色的瘢痕,像是长了白癜风,且无药可治。
到了宿舍,我第一件事是脱袜子。丝袜紧粘着皮肤,加之性急慌忙,常常被脱坏,不是钩丝了,就是露洞。也没办法补,只能一扔了之。被扔掉的丝袜保持着双腿的形状,颓败地瘫在地上。有时,我会兴奋地幻想那些瘢痕被剥掉了。可每当看书看到半夜,还是忍不住地去挠脚,感觉被蚊子叮咬得厉害。驱蚊片每晚是两片,还点蚊香,还喷驱蚊水,甚至花露水。然而,我还是觉得脚上有蚊子在咬。那些瘢痕仿佛都活了过来。
还有,我头上也有疤痕,右颞骨的地方,一节手指的长度,那里特别白,不长头发。如果扎紧头发,仔细看能看得出来。所以,我很少留长头发,蓬松的短发容易遮盖瘢痕。据母亲说,我两岁时从床上爬下来,磕到了父亲的尿壶柄。等母亲收工回来,发现我满脸是血,一动不动地躺在床底下。母亲哭着一路狂奔,把我抱到赤脚医生那里。赤脚医生的针扎在我头上时,我忽然哇哇大哭。母亲继续哭,我也哭。但对母亲来说,这个哭有点喜悦的心情。
这件事我自然不记得,都是母亲在复述。时间长了,我似乎有了记忆,恍惚看见自己在夏天的午后躺在床上,旁边睡的是哥哥。他比我年长一岁,还不懂照顾我,任我翻过身,一点一点朝外面挪去。危险这个词还没有出现在我的大脑里。我身子一滑,掉了下去,头首当其冲,碰到了硬硬的东西,随之血流不止。我哭着爬着,往低处爬。后来,我哭累了,睡着了,唯有我头上的伤口醒着。母亲看到我时,血还在淌。
伤口愈合容易,但记忆的疼痛却是终身携带。
我有一个病人,她找我的原因是因为意外妊娠。她已有一个十多岁的儿子,这次怀孕,纯属意外,她不想跑到妇女主任那里要流产卡。她说,她感到难为情,都这么大的年纪了。她说这话时,没有忸怩,可脸一直发红,好像每一个字都烫着她的面孔。我说,没卡的收费标准跟有卡的不一样,要不,你把卡欠着?她忙拒绝。她不愿意在别人跟前出卖自己的孕情,因为她已经快四十岁了。她说,她这个面子倒不起。
我给她测量血压,她伸出的是左手,而右手一直插在裤袋里,手肘却往外拐,既像缩,又像撑。我也没在意,或许她习惯于左手。进入手术间后,我丁零当啷又窸窸窣窣,做著术前准备。她站在手术床边,茫然中带着恐惧,可右手仍然插着,那样子跟她的神情很不般配。我提示她术前的程序。她低声地央求,原来,她的右手指全被冲床磨去了,只留下半个手掌,无法配合我的检查。
在手术中,她的左手紧紧抓着手术床,每一次疼痛,她手上的青筋就暴露一次。她的右手也抽了出来,但光秃秃的,像一把铲子,在空中,在床沿边,胡乱地舞着。我很矛盾,停止操作,会延长手术时间,而继续手术,她对疼痛忍受不了。我只好用“马上结束了”这个词抚慰她,像递给她一根竹竿,渡她走过独木桥。
术后她告诉我,她的右手一直有想握的感觉,明明知道已无法完成这个动作,可内心的意愿却比左手更强烈,所以,她有时用一块布把右手紧紧包起来,用勒紧来驱除握的意念。她一个人的时候,倒没什么,七八年过去了,右手的功能逐渐转移到了左手,握筷子,捏针,洗衣服。只是,在人前她把右手藏在裤袋里,不想被人看出她的残疾,后来变成了习惯,一跨出家门,她的右手就往裤子里插,如果别人的目光往她手上看,虽然不一定真的在看,但她会惊慌,以为别人看出了她的残手,于是,她的右手更加拼命往裤袋里躲。
有时,在门诊遇见皮肤光滑,身上没有一处瘢痕的女人,我心里特别羡慕,跟她们说话的声音也特别温和低下,给她们做检查时,我知道自己的眼光里布满藤蔓。
当然,有些疤痕,是永远藏匿在身上的。只有疤痕发生疼痛时,才会暴露给医生。
病人找我看病,必须告诉我她哪个部位疼痛,哪个点上酸麻,以及哪个地方出血,再观察是否伴有发热、面色苍白、双眉紧蹙等症状,我根据自己的临床经验,以及触诊、检查,来诊断患者患的是哪种疾病。如果有时模棱两可,我会在疾病的名称后写上待查,如发热待查,腹痛待查。对面的童医生从来不用病历,病情与诊断都是口述,病人似乎也不介意,听懂比看懂更直接。
而这个患者的疼痛点经常在游走,一会儿说腹部有包块,坐着也能摸得到,边撩起衣摆让你触摸。你不伸手过去,她会固执地撩着衣服。可一会儿改口说腰处特别酸痛,睡在床上整个人像钉在那里,一动浑身痛。
她又说经常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胸口压着一块石板,像是被人推进了池塘里。她说,她还老是做恶梦,梦见自己的肚子被刀剖开了,看到了肠子,看到了肺。
她的表述误点很多。失眠与恶梦是两回事,肠子与肺,也不在同一个部位。我没去点破,她继续陈述她的病情。这是她的主诉。医生首先是听主诉。
我的检查,一无所获。只看到肚脐下有处两指指关节长度的疤痕。这是绝育手术的切口。
她很不满意,问我年龄。然后打电话给计生办的陈阿姨。
陈阿姨不在,唐阿姨来了。唐阿姨被她叫成长脚老宁。她一见到唐阿姨就急急地痛诉,说她肚子里有钳子在搅动,肠子都拎起来了。她开始呻吟,哎哟,嗯啊。
唐阿姨四十出头,声音却很年轻,甚至年轻得过分,只要一激动,嗓子就显得细细的。唐阿姨说,我也做过绝育手术,半年里老是有这种感觉的,像钳子在拉肠子,以后慢慢会好。唐阿姨连哄带安慰,还伸手去揉她的肚子。谁知,唐阿姨的手一碰到她,她尖叫起来,仿佛唐阿姨捅了她。她一只手往外推,另一只手托着腰。她说,她现在疼得没办法坐,没办法站,没办法躺。她在凳子上移着,挪着,让我和唐阿姨看到了她不能坐,不能站,也不能躺。
一会儿,她的男人赶到,一见唐阿姨在,就开始大骂起来。我一连听到七八个娘希匹。他瞪着眼睛,让唐阿姨赔好。他直吼,这样的痛法一定是手术动坏了。唐阿姨在边上弱弱地安慰着,显得孤零而无力。这时院长也过来了,看得出院长跟他是熟悉的,不停地叫他名字,让他消消气。可那男人没有消气的意思,嘴角慢慢积起了两坨白沫。在他骂声的间歇,是她的哎哟哟,院长与唐阿姨几乎插不上话。
唐阿姨没办法,只好再次打电话给镇里。不久,一辆面包车开了过来,送她到县人民医院就诊。
过了几天,她被她男人用手拉车拉到医院。她躺在被褥里,微闭着双眼,脸色稍稍苍白。她男人还没有进门,就大喊院长的名字。院长奔了出来,一见又是他,可能想缓冲一下他的情绪,说他喉咙介响啦。他说,我是箍桶出身,喉咙能不胖吗。我老太婆肚皮又痛了。院长问他上次县人民医院怎么说。他梗着脖子说,看了个呒高(一点事情也没有),照了照,配了些药,问问是什么病,也说不出明确的病。痛得介结棍,肯定有大问题。
她掏出在县人民医院看过的病历、化验单、处方,还有配的一些药。她说,她疼得不想做人了,好像有老虎钳在拧她的胃。给她看化验单与病历的是阿其医生。她问那些化验单怎么样。阿其医生老实地回答,大部分指标好的,只有一个指标不太好,血色素稍稍偏低。她问,血色素偏低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警惕地盯着阿其医生。
阿其医生说,女性血色素低有时是生理性的,比如来月经,也有时是饮食方面的,营养不够。她很不满意地剜了一眼阿其医生,说,这是因为里面在出血,所以,有鸭蛋样的包块。它们在大。我每天在摸,每次都比上次要大些。
阿其医生说,B超单显示左侧输卵管有一个2毫米×2.5毫米的弱回声,还好的。阿其医生可能想安慰她。结果,她非常恼火,说阿其医生怎么能这样,我好不好难道你说了算?她男人继续暴粗,责问阿其医生会不会看病。
阿其医生老实地说,我是看单子说的,妇产科的病我是不会看的。
诊室里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院长见状,忙问她人民医院的药有没有作用?她男人扯着嗓子说,效果有点,原来痛起来叫天叫地,现在只要喊爹喊娘够了。阿其医生差点扑哧一声,喉咙里轻轻响了几下。院长牵了下嘴唇,忙紧急拦回来,说,要不,人民医院的方子再用三天?得到她的同意,阿其医生抄了方。
输完液,她男人用自行车来带她,手拉车留给了她的弟弟,她弟弟嘀嘀咕咕,很不情愿。手拉车从医院出去时吱哩咕噜,两只轮子一路念念有词。
她的疼痛断断续续,似乎没有任何征兆。她说痛就痛,慢慢痛出了一些症状,有时会脸色苍白,精神疲惫不堪,像是大病初愈,有时蜷曲着身子,头发零乱,一边呲牙裂嘴,嘶哈嘶哈,在嘴里进进出出。
她不痛的时候就去镇政府,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地坐过去,手里拎着毛线团,说她腹部的包块越来越像鹅蛋,她比畫着,用抽出来的毛线在针上套出一个个圆形,似乎犹豫再三,才确定一个圆形。她从一楼坐到二楼,又从二楼坐到三楼,显得很执着。只是她的毛衣越织越短,而毛线团越来越大。她拆了织,织了拆。
她的男人跟着她,但他是串,从一个门到另一个门,见人分颗烟,也不说什么,喝茶抽烟,待下班的时候,他能准确地从哪家办公室里找到老婆,然后俩人一前一后地离开。
她的鉴定,我没有看到过,只是听说她被定为神经官能症。因为有鉴定,她的医药费在卫生院可以长久地挂着。可她看病再也不上我们妇产科。
牛医生说,上次她来补牙,执意让写成神经官能症。牛医生不肯。她就跟牛医生磨,磨着磨着,结果给牛医生做起媒人来。
牛医生说这话的时候刚过中秋。我和童医生自然很关心牛医生到底有没有去相亲。牛医生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只看了下照片。童医生忙问她,照片上看看咋样?牛医生脸腾得红了,不响。
牛医生的终身大事,似乎成了医院每个同事的关心点。叶医生给她介绍过他的同学,丽姨帮她推荐过自己的远亲,计生办的陈阿姨做过她的红娘,算起来也有一堆,可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都不了了之。她依然一个人进,一个人出。
有次她值班,有个男的来找她,大家似乎感到很兴奋。连门卫老伯也很热情,引着那个男人找到值班室。谁知牛医生很快把他送出了门。
有一天下午,医院里冷冷清清的,病人几乎没有,大家在诊室里坐不住了,便捧着茶杯出来闲聊。牛医生也出来,跟往常一样,她离大家稍微远点。说着说着,童医生突然问起牛医生的对象处得怎么样?牛医生脸一红,把手里的保温杯抱进了怀里,似乎想温暖一下她的想法。众人的目光都集到了牛医生那里。牛医生涨红着脸,支支吾吾。
牛医生被童医生逼得没法退,说,刚开始倒谈得不错,面也见了几次,好像也有感觉。有次那个男的忽然坐过来,想挨着她坐,她吓得浑身起疙瘩。自那次起,她再也不肯跟男的见面了。
众人嘻嘻哈哈,似乎像听笑话。
牛医生没笑。同样没笑的,还有我。
我想起有一个病人,她找我看病的原因是因为月经紊乱,月经不来的时候可以隔好几个月,最长的有半年,来了后老是不干净,甚至会拖上二十多天,身上老是觉得潮热,脸发烫,似乎血集中到了脑袋,情绪也很坏,提不起精神。我注意到她一直用手帕捂着嘴角,而且朝左边挤压,似乎右边的嘴角歪斜,她特意用手帕去牵引。她的症状是典型的更年期。病是诊断出来了,但没有什么特效药。
对于女人来说,更年期是一生中最后一道坎。如果顺利迈过去了,接下来的健康状况会相对良好。否则,它会遗留瘢痕,像是衔着光阴的枯枝,随时撩开伤口。这位病人的嘴巴后来真的歪了。那块颜色模糊的旧手帕一直被她捂在嘴边。
牛医生的手帕肯定也有一块,只是我们看不到罢了。就像别人看到我的是永远穿丝袜的双腿。
(干亚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花城》《上海文学》《散文》《天涯》《散文选刊》《作家》《青年文学》等,出版散文集《村跟鸟跑了》《给燕子留个门》《梯子的眼睛》《指上的村庄》等,曾获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第七届冰心散文奖、首届三毛散文奖等。)
编辑:刘亚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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