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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林贤治先生的随笔,关于罗兰·巴特与他的母亲。
1977年10月25日,著名法国作家、思想家罗兰·巴特的母亲在被疾病折磨半年之后辞世。母亲的故去,使巴特陷入了极度悲痛之中。他从母亲逝去的翌日就开始写《哀痛日记》,历时近两年。“这是一部特别的日记,共330块纸片,短小而沉痛的话语,记录了他的哀痛经历、伴随着哀痛而起的对母亲的思念,以及他对于哀痛这种情感的思考和认识。”
“在巴特的笔下,这是一位美丽、质朴、仁慈,有着相当的文化修养和高贵自尊心的女性。当母亲活着的时候,巴特因担心失去她而使自己处于神经官能症的状态之中;及至去世,他不得不成为‘自己的母亲’,这时,他已然无力承受孤独和虚无的重压。他一个劲儿地使用灰色调,在纸片上这样涂写他的自画像:悲痛、温存、消沉、害怕,总之脆弱极了。”
我们完全相信,巴特的母亲一定是位尽责的好母亲,这位23岁就因为战争而成了寡妇的女性(丈夫是一位海军军官,在巴特未满1岁时阵亡),靠微薄的战争抚恤金把巴特和比丈夫小11岁的同母异父的弟弟抚养长大。
她用一生守护着儿子,“她不但是巴特生活的缔造者,而且是巴特灵魂的养育者和庇护者”。
然而,当看完这篇随笔,我却觉得这位母亲也许不能算是完全称职。因为对巴特来说,“失去母亲以后,他有种被遗弃感,觉得失去了活着的理由。他多次说到死。他想死,然而又想疯狂地活着”。
能否说,至少在“分离教育”方面,巴特的母亲并不成功?而这是亲子关系中重要的一环。
“他制造假象,复制过去,他不能接受与母亲分离的事实。”在某种意义上,巴特在情感上还是个孩子,对母亲的极度依赖使他像个尚在哺乳期的婴儿,他无法独立处理好一件原本很正常的事——任何人都要面对的生老病死,或者说,总有一天必须要面对的亲人之死。
在《哀痛日记》中他写道:“我可以在没有母亲的情况下活着……但是,我所剩下的生活直到最后肯定是没有质量的。”
在1978年2月21日的日记中他写道:“支气管炎。自妈妈死去以后的第一种病。”
3月25日他写道:“这天早上,继续想到妈妈。令人作呕的悲伤。无可救药的恶心。”
还有次他记道:“昨晚,噩梦:妈妈丢了。我不知所措,处在泪奔的边缘。”
——如果这是个孩子或少年的日记,或许并不奇怪,因为面对亲人的死亡的确是需要准备的,心理的准备、时间的准备,但当时的巴特已经60多岁了。 母亲去世以后,他一直未走出哀痛和对母亲的追忆。他和母亲住了一辈子。
“母子间的感情应该是绵长而饱满的,但母亲对孩子生活的参与程度必须递减。强烈的母爱不是对孩子恒久地占有,而是一场得体的退出。”教育学者尹建莉说。
巴特的母亲是如何与巴特相处的,我们不得而知,不过她一定是位倾情付出的母亲。或许正因付出太多,才使巴特在她走后陷入不知所措的悲伤情绪——像一个丢失了母亲的幼儿。
尹建莉还说:“爱的第一个任务是和孩子保持亲密,呵护孩子成长;第二个任务是和孩子分离,促进孩子独立。母子一场,是生命中最深厚的缘分,深情只在这渐行渐远中才趋于真实。若母亲把顺序搞反了,就是在做一件反自然的事,既让孩子童年贫瘠,又让孩子为成年生活感到窒息。”
一方面,巴特作为法国作家、思想家、社会学家、社会评论家和文学评论家,开创了研究社会、历史、文化、文学深层意义的结构主义和符号学方法,其丰富的符号学研究成果具有划时代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他是未长大的孩子,对母亲有极深的依恋。他在1970年出版的《S/Z》一书之所以包含93章,就是因为“妈妈出生于1893年”。
母亲逝世后3年,巴特离开一场宴会返家时,于巴黎的街道上被卡车撞伤,一个月后伤重不治离世,享年64岁。后来人们在车祸发生的地点刷上标语:“请开慢一点,不然您可能会轧到罗兰·巴特。”据说被撞是由于他精神恍惚。
林贤治先生在文章结尾中说:“能做到博爱固然可崇敬,倘若不能,爱一个人就够了。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在一个人那里,巴特显得那么纯粹。”
然而,这“纯粹”未免不是种偏执。博爱或“爱一人”放在男女之爱中或可成立,那是关乎爱情的选择。但于亲人之爱却像钻入牛角尖。因为不能改变,便沉溺其中,“他已经陷入人生的最低潮:隐隐沮丧,感觉受到攻击、威胁、烦扰,情绪失落,时日艰难,不堪重负,‘强制性劳动’等。他深知,这是哀痛的经典机制。可怕的是,后来连最可靠的记忆也受到了影响,他不能不把所有这些同母亲去世一事联系起来”。
“分离”的确是需要学习的。
母亲对孩子,不仅仅只有深情即可。这份深情要伴随“放手”,让孩子学会独立地去面对自我的道路。
大概是自己做了母亲后的自我警醒——我何尝不是一个过分操心的母亲?对儿子关注过多,与其说是他依赖我,不如说是我过度依赖他,依赖他对我的需要。但我也清楚,健康的亲子关系应当是伴随成长带来的逐步分离,直到他有自己的家庭与人生——“父母从第一亲密者的角色中退出,让位给孩子的伴侣和他自己的孩子,由當事人变成局外人,最后是父母走完人生旅程,彻底退出孩子的生活……而检验一个母亲是否真正具有爱的能力,就看她是否愿意与孩子分离,并且在分离后继续爱着。”
在亲密联结与泛滥母爱之间,要把握好那个界线,不然“亲密”对孩子有可能成为一种破坏力和灾难。要么孩子可能恐惧、反抗这种依恋,要么他永远走不出这种对“亲密”的依恋,像巴特一样,把母亲的死也视作自我生命意义的终结。
而对一个真正深爱孩子的母亲来说,这肯定是她不愿看到的。真正的爱是——即使有一天,她不在了,孩子依然能达观地看待生死,坚定地走下去,去完成他自我生命的意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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