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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益于2010年《长发公主》大胆改编的成功,这两年迪士尼又加快了翻拍童话经典的步伐,从2013年的《冰雪奇缘》到去年的《沉睡魔咒》,再到2015版电影《灰姑娘》,基本是一年一部的节奏。不过有意思的是,就在前三部作品都呈现出了对原作父权文化强势颠覆的姿态,连挑剔的女权主义者们都不吝点赞后,《灰姑娘》却突然杀了个回马枪,重新回到“向经典致敬”的老路上来。
不过,在心理分析的视角下,《灰姑娘》并不是一个多么有利于少女身心成长的故事,不仅如此,自《格林童话》诞生200多年来,那些深入人心、陪伴着很多孩子成长的童话故事包括《小红帽》、《白雪公主》、《莴苣公主》等,这些年都一直面临着心理学家、女权主义者和童话研究者们的反思甚至批判。
我们心底的欲望和梦想
从小到大各种各样的故事都在对我们成长造成常常被人们忽略的巨大影响,包括小时候母亲在枕边耳语的童话故事、民俗传说,花花绿绿的连环画、漫画,以及长大后那些让我们不忍释卷的文学作品—总有一些是你特别喜欢,甚或一而再地被感动的。这些对我们特别重要的故事,诉说的正是我们心底的欲望、梦想、我们认同的行为模式以及命运脚本。
童话是尤其特别的一类故事,不仅因为它是说给孩子听的,更因为它来自于源远流长的口述传统。通常,童话在民间流传的时候,属于每个口述者个人的东西会在转述时被人略去,最后只剩下非常简洁的故事,反映的往往是人类心理最原始的部分。
还记得《灰姑娘》里奥斯卡影后凯特·布兰切特扮演的后妈吧,她凭着强大的气场演技和华丽造型以反派形象杀出,秒杀主角莉莉·詹姆斯,可说并不令人意外。毕竟,从去年安吉丽娜·茱莉霸气演绎《沉睡魔咒》开始,迪士尼已毫不掩饰其决意为“坏女巫”和“后妈”们平反的姿态了。
这无疑是个令人欣喜的趋势。我们都知道童话故事里除了王子和公主外,邪恶女巫和恶毒后妈几乎是出现频率最高的人物。女权主义者将其看作被男权妖魔化的女性形象,目的是以其悲惨命运恐吓和教化涉世未深的无知少女。
而心理分析则提供了一个更具纵深度的视角:心理学家认为,人在生命最早期并不具有心理整合能力, 这时的婴儿处于“非白即黑”的心理分裂状态。当他感觉“好”时,觉得当时的妈妈和自己都是“好”的;感觉“坏”时,觉得当时的妈妈和自己都是“坏”的(就是这个坏妈妈才喂了我有毒的奶水,所以现在我才会肚子疼)。“好妈妈”爱自己并保护自己,自己也爱她;“坏妈妈”用恶毒的方法让自己难受,自己想摧毁她。
这个时候,童话就像体贴的仙女教母,它创造出可怕的女巫和后妈形象,承接了婴儿对“坏妈妈”的攻击与投射。正如弗洛伊德所说的那样:成人将其无意识的担忧、 内疚和愿望的实现在梦中以象征的方式安全地表现出来;儿童则可以依靠犹如梦一样的童话,宣泄自己的不安、恐惧、仇恨等消极情感,在这个幻想世界里,好坏双方必须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如此他们在宣泄对“坏妈妈”的愤怒和攻击性时,才不会波及内心的“好妈妈”及其所保护的自己。
所以,在白雪公主和灰姑娘的故事里,亲生母亲都是温柔善良却早逝的,后妈都那么可怕而恶毒。然而曾经的女孩们可想一想,自己是不是也曾有过那从被照顾的小公主,成长为一个开始被要求独立承担家务的小女孩的阶段,当母亲严厉地要求自己把碗擦干净时,内心深处曾否也觉得她像个冷酷无情的后妈?
格林童话为什么“躺枪”
2012年12月20日是格林童话第一版出版200周年,从这一天起,德国对其开启了持续一年的纪念活动。说是纪念,倒不如说反思和批判的力度更大:暴力意识、性别歧视、男权思想、反犹主义等指控,纷纷射向靶心。
是的,儿童需要童话,那童话对成人的意义呢?20世纪著名心理学家、哲学家弗洛姆把童话称作“被成人遗忘的语言”,不过他认为这种遗忘只是意识层面的,童话采用象征语言呈现的心理内容,早已深深地植根于儿童的无意识之中—这意味着其叙事方式对一个人心灵的影响可能贯穿其一生。
对童话有深入研究的汉斯·迪克曼(Hans Dieckmann)更指出,人们最喜欢的童话,往往描述了其最主要的情结以及相关行为模式,有时,那些有神经官能症的人活脱脱就是一个童话中失败的主角。
这就意味着,理想的童话是那些描述了人类基本的心理处境后,能够在故事中找到整合方向和出路的。
恶女巫和后妈的故事蓝本中,当孩子能够逐渐接受妈妈的时好时坏时,他心目中的妈妈形象便能整合成为一个人,于是孩子自己也能渐渐整合好坏两个自己—这里的“坏”指的并不是社会道德教条下的坏,而是每个人内心必然具有的阴影面—成为一个自我功能完整且有弹性的成熟的人。
童话《不幸的公主》里,就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被坏心肠的命运女神莫伊拉诅咒的公主,一路跋山涉水背井离乡,在坏莫伊拉的纠缠下,无奈伤害了很多帮助过她的人,幸而最后得到善良的王后帮助,凭着自己的善良与坚持,用面包向莫伊拉换取了象征了好命运的丝绸,与王子结为佳偶。
这个故事里,因为公主的勇敢、坚持、不放弃,以及“好妈妈”王后的帮助,象征坏妈妈的莫伊拉最终与其和解,“好命运”的来临也解决了从故事一开始就出现的父亲及丈夫角色缺失的困境。
有着类似光明结局的还有安徒生童话里的《冰雪女王》、《野天鹅》及《拇指姑娘》。
然而,童话里令人印象深刻的血腥结局同样也有很多,人们最耳熟能详的,莫过于《白雪公主》里坏皇后被罚在烙铁上跳舞直至吐血身亡;《灰姑娘》里小鸟把两个姐姐的眼珠啄掉的恐怖场景。显然,在这两个故事里,美好的结局只是表面的,不仅坏妈妈没有被整合,故事深层反映的俄狄浦斯(恋母/恋父)情结更是完全没有得到化解—公主/灰姑娘最后成功找到承载了对父亲幻想性投射的王子,并凭借其力量光荣完成弑母大业。
这一点都不是危言耸听,现实生活中,有美人鱼和灰姑娘情结的女孩很多:前者总是沉溺于无节制的奉献精神中,把自己的情感生活搞得惨兮兮毫无自我;后者性心理和情感都固着在恋父幻想时期,不仅在两性关系中根本看不到真正的对方,且极其容易卷入以嫉妒为核心的三角关系。
好妈妈坏妈妈握手言和
当然,格林童话遭遇反思和批判的原因并不在于此—毕竟,各种原型性的情结困境,本来就是集体无意识的一部分。人们之所以对这些故事产生警惕,是怀疑格林兄弟在将它们收集并印行出版时,篡改了很多属于人类集体性的内容,加入了自己和当时社会主流的一些价值观。
如今,这些怀疑已经得到了证实。据统计,插图版《格林童话》的86个故事中,有50个描绘了“柔弱而不听话的女主人公因所犯错误招致严厉处罚”,“女孩好骗无脑、男孩拯救一切”的情节更是无处不在;而和格林兄弟生活在同一时期的希昂韦斯搜集到的德国民间童话却与之形成鲜明对比—希版的故事里,智勇双全者有男有女,很傻很天真者有公主也有王子,而大名鼎鼎的白雪公主居然是位王子。
不过,心理学家们在揭示童话情结对人的潜在影响同时,也给了一个靠谱的解决方案,就是—改写那些有未完成情结的童话,让柔弱地等待王子拯救的公主拥有独立面对困境的勇气,并与他们恶毒的继母和女巫和解。
迪士尼近年改编的童话电影里,《长发公主》被认为是成功的开端。在这个改编自《莴苣公主》的故事里,被女权主义者嘲讽为“傻白甜”的莴苣姑娘摇身一变成为勇敢而有历险精神的公主,男主角也不再是王子,而是性格丰满的大盗。看过这部电影的人,相信都会记得男主一爬上高塔就被公主用平底锅打晕的爆笑场景—故事主旨不是拯救与被拯救,而是男人和女人共历磨难、相互救赎,这个过程中,恶被消融,善得到激发与升华—整合善恶和化解情结的同时,更融入了现代性别平等的价值观。
2013年,《冰雪奇缘》的出现更是令女权主义者欢呼,它与2014年的《沉睡魔咒》都显现出与全球女权主义发展氛围的契合。尤其后者对《睡美人》颠覆力度之大,可说令人匪夷所思。它的主角不再是美丽温柔的少女与勇敢的王子,而是原作中最大的反派女巫玛琳菲森,影星茱莉以强大的演技呈现了一个天使如何受伤堕落成恶魔,又如何因爱重生的故事。更令人意外的是,这里的“爱”不是男女之爱,而是玛琳菲森与被诅咒的公主之间的爱—新生命诞生和成长唤醒了沉睡的母爱,诅咒被祝福取代—一直在童话故事中扮演重要角色的男人靠边站了!
至此,好妈妈(仙女教母)和坏妈妈(恶毒女巫)彻底被整合了。
“他”也是“她”
然而要警惕的却是:矫枉过正的问题是否同时存在呢?
如果说《冰雪奇缘》里的“两个女人一台戏”里,男人只是从主角沦为了配角,尚保留了他的敦厚与温情,那么《沉睡魔咒》中王子之吻的失效,则包含了对男性和两性之爱赤裸裸的嘲讽。对两性关系如此解构,偶一为之,对受够了格林兄弟那种陈腐价值观的现代女性来说,确实是挺解气的。然而一而再再而三后,却又让人感觉有点用力过猛。
如前所述,童话使用的是无意识的象征性语言,仅从社会价值观的角度去分析它是远远不够的。童话里的异性,他/她之于主角来说,既是客体,从深层心理的角度来说,也是自性的其中一部分。
每个人,不论生理性别上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同时具有女性特质与男性特质,也就是荣格所说的“阿尼玛”和“阿尼姆斯”,只是社会性别观念要求我们过度发展其中一面而压抑另一面,造成了种种刻板印象—这与女权主义长期秉持的观点本质上是一致的。
童话主角需要依靠异性的帮助摆脱母亲的强大控制,这里并不是说他/她必须在身外找到一个血肉之躯的异性,更重要的是在心理内部激活自己的异性特质,只有我们的异性特质觉醒并且进入生命之后,才能走上真正的成长之路。
安徒生的《冰雪女王》,讲的正是这样一个故事:女主角历经千辛万苦,去到冰雪女王的宫殿救出象征着被理性和情感冰冻束缚的爱人。
对于这些故事,是否真的都需要一一取消男性的存在感,将王子全部秒成“渣”,变成坏蛋和无能者?这是值得反思的。如是,回过头再来看2015版的《灰姑娘》,王子与他的华丽宫殿重新登上主角舞台,或许也符合了人们的某种内在需求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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