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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薛涛退休的时候得了一种怪病,叫心脏神经官能症。
医学书上讲,这个病不是心脏病,可常常因为出现心慌、胸闷、气短、胸痛等症状,而误认为心脏有问题,但他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得了心脏病,跑到离自家小区不远的二院就诊,心电图24小时跟踪,心脏彩超,心脏血管造影,忙了一圈,医生排除了冠心病的因素,让他看心理门诊。
他满腹怒气,差点要和心理科的那个眼神怪怪的医生翻脸,简直扯淡,我堂堂的政府秘书长,叱咤官场多年,不说刀枪不入,也是钢铁般的神经和意志,轻易会有精神疾患?可各种人格测试量表、焦虑自评量表以及带英文字母缩写的表格让他打勾画圈后,铁证如山,诊断结果是植物神经紊乱导致神经中枢的交感和副交感神经系统失调。多次和医生交锋未果,他感觉那个医生的怪眼神如芒刺和讥讽追逼着他无处藏身,只好提着一大包安神镇静方面的中西药,灰溜溜回到家。
最初,他没把这个毛病放在心上,上网查了,吃点谷维素和维生素B2调节一下,根本不算病。他和老伴陈桂英去纽約看儿子马自强,本来想从南京乘动车去浦东机场,邻居刘三的儿媳妇奚梅秀主动请缨,以她们4S店刚到了一款奔驰SUV试车为理由,要开车送他俩去上海。
奚梅秀这么做有她自己的目的,丈夫刘裕七年前因参与盗车被关进白湖农场坐牢,至今还没出来,女儿刘历文眼看快上高中了,想依托老公公和马家的世交关系(20世纪70年代马和刘三同在芜湖市金属拉丝厂当工人)把他送出国。小姑娘学习出类拔萃,就有一样不好,是个不良少女,经常和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混。奚梅秀管不了她,思前想后,决定把她送出国。
望着奔驰轿车停在小区的绿色草坪上,坚实饱满的车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电视里的汽车广告。马薛涛动心了,奚梅秀把车钥匙递给他,说是男人就要开这样的车,马薛涛心里漾了一下,这句话虽轻,算是点到他的软肋,激起了他内心深处封存已久的男人的雄气,当着这个女人的面,他微笑地点点头。
但马薛涛没料到这趟上海之旅会改变他的生活。马薛涛开车,副座上,奚梅秀拿着相机对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树木油菜花田咔嚓咔嚓拍上了,旁若无人,频频按快门,她这么做,有意想缓解老马刚摸方向盘的拘谨和紧张,马薛涛体察到了,意识到这个女人很知性,善解人意。
陈桂英坐后排,便于腿脚舒展。车一上沪渝高速公路,她脑袋就有些晕晕乎乎,奚梅秀心细如发,贴心地喊声大姐吃片晕车宁吧,她连忙说谢谢,心里老想着两点的飞机,降钙素忘了,老马的谷维素也忘了。她接过药片含在嘴里,又忙不迭地从塑料袋里掏出五香蛋、核桃仁和玉米棒硬往奚梅秀手里塞,她爽朗地笑着说吃不了这么多,利索地从提包里翻出话梅葡萄干分给陈桂英,瞥见马薛涛手握方向盘眼盯着前方,还是高度集中的样子,便拣起一颗橄榄,大方地送进他嘴边,说生津止渴,大哥,我看您不抽烟,多好的习惯啊。
马薛涛有些意外,不自然地张开嘴嚼着橄榄,心里被感动填满,和陈桂英生活这么多年,还真没享受过这种体验。他只好自圆其说,小奚,真不愧干过导游,会体贴人。哪儿呢,奚梅秀捋了下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岔开话说,我到处打游击,传销,导游,卖保险,不像您和大姐生活稳定,恩恩爱爱,马自强又这么出息,我公公婆婆老是拿您一家踹(数落)我。她自嘲地笑笑,舒服又优雅地往椅背上一靠,面部轮廓显得愈加柔和清靓。
马薛涛微微一怔,语气有点生硬,可还是很绅士地问,阿宝(奚夫的乳名)快出来了吧?奚梅秀眉头微蹙,伤感地说还早呢。一声难以察觉的叹息,她伸出手把马尾辫松开,黑发披散下来,她轻柔地揉搓着发丝,动作带着看似漫不经心的意味。
马薛涛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女人清洁柔和的气息钻进鼻孔,他微微不安,但掩饰得很好,显出丝毫没有在意的样子。这么多年极少,可以说没有年轻的女性这么近距离地靠近自己。他拿出在单位惯用的口吻说,一切都会过去的,马上你们全家就团圆了,以后管好阿宝,别让他再折腾了!最后一句话带着长辈的慈爱,奚梅秀依顺地嗯了一声。
陈桂英有些尴尬,她很想融入他俩的话题里,可她就是这么个怯弱老实巴交的女人,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好苦着笑脸还要拿玉米棒往奚梅秀怀里塞。马薛涛恼了,用劲拍了一下方向盘,你怎么还搞老家北团林子(黑龙江绥化)那一套!玉米土豆当个宝似的,陈桂英有些发蒙,可还是讪讪地笑着。绿色食品,怎么不是宝?奚梅秀反应快,笑着反驳一句。
马薛涛紧锁眉头,从后视镜里怅然瞥了一眼老婆,57岁的女人,黑黢黢的脸上已经没有女人的性特征,生下马自强后第二年,子宫因肌瘤全切除,现在脸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沟壑,头顶的毛发脱落得已经能看见头皮,边沿剩下的几撮毛发干枯得像秋天的野草,而且凌乱不堪。她的眼神因为根深蒂固的自卑而带着惯有的躲躲闪闪,他难以相信这是一个和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女人。再看一眼奚梅秀,她的眼神是那么开朗、温暖,闪着楚楚动人的灵气,像定了格似的在他眼前总也挥之不去。
他的心脏一阵阵揪起,胸口酸涩难忍,手微微颤抖,车体拱了几下,速度慢下来了。奚梅秀一怔,体恤地问大哥没事吧,前面是湖州服务区,要不您把车开到右边慢车道停下换我吧,现在刚9点,还早,您和大姐下来活动一下腰骨。
马薛涛尽管内心波涛汹涌,可表情依旧稳如泰山,这是多年在机关养成的习惯,他不愿在这个阳光女人面前失态。老婆陈桂英已经让他颜面尽失黯然深重了,他甚至在这个活力四射的女人面前有了几许不自信,抑或是自卑。他不清楚是不是自己太敏感,还是真正到了更年期,烦躁不安,就这么突然,心脏打鼓似的乱跳,不受思维控制,像随时要蹦出胸腔。可他表情上还得竭力保持出微笑和一种悠闲安详的样子。
他两腿软绵绵跨下车,像戴上脚镣,来回在车边晃,脸上的肌肉伴着抽搐绽放出微笑,大脑一片空白,而且持续地空白。他两只手使劲攥在一起,指甲用劲抠着皮肤,疼痛的感觉提醒他:没事,不是心脏有问题,也不是甲亢,是植物神经紊乱!植物神经紊乱!他在心里不停地强化这个意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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