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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是一个宽泛的概念,既是生命之源,也是精神之根。它以多重身份进入人类的思维地图,成为文化意义与文学范畴中不可或缺的元素和词根。因此,作家写水不仅是观其生命体征的精神再造,而是读“水”之哲学韵味,品自然外化的生存姿态,更是悟其流动的性灵。近读《文艺报》首发,《航空画报》《文学教育》接连转载的作家李佳怡的散文《读水》,令我们触摸到了作家在文字、情绪、思维以外的关乎水之唇语,“读水”一文自然成为破解水精神意蕴的密码。水的静止和流动仿佛音符在天地间完成交响,幻化终极的宗教仪式。
《管子·水地篇》中记载: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诸生之宗室也。水通常以自然物进入人类视域,经文化的浸染而拥有了体温,演变成民族的文化积淀,进化为独特的精神意象。水是心灵内外的结合体,承载文化的起源,彰显着人类创造性的潜能。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而荀子说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则表明了水具有双面性。作家李佳怡的《读水》与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拜伦的《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易卜生的《凯蒂林》、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麦尔维尔的《白鲸》一样,都以不同的文学侧面呈现了作家与水的愫世情怀。作家先由水的日常姿态进入——静水流深,在这部分,作者描述了水的自然体格、面貌,其中叙事、抒情、議论互相杂糅,华丽而多变。接着,作者笔锋一转到了水的秉性,对水有了深刻的认识和轻缓的礼赞:“我见到了水最无力的一面,仿佛是胜利,宛若成了叹息……卑微的生命,只能乞求用更卑微的方式走出卑微。”
而后,作家采用由远及近、虚实结合的手法来编制自我写作情绪。泰初之世,一切皆水,水为原始的混沌状态,万物皆由水生。《圣经》中的神说:“水要多多滋生有生命的物,要有雀鸟飞在地面以上,天空之中。”以基督教为文化起源的西方文化由两河流域孕育而成,东方古典文化由黄河、长江孕育而成。水是人类的母亲,水刻画着历史,记录着时间,见证着所有事物的兴衰、传承。“水”的衍化就是人类的一部断代史,万物与水在漫长的缠绕和环抱中互相取暖,共生共荣。水是透明、柔软的,可以成为海洋、湖泊,也会冰冷、无情得仿若坚硬的玻璃。浮生若梦,它既是锋锐的利器,也是拯救的号角。在文本中,作家接近水的一次肉体行走吻合了精神之旅的步调,我们顺着其目光的游离有所思,拼接桓仁“水”的本来面目,解开了桓仁水史的神秘面纱。
“仰望一条河,内心总是起伏的。”“我惊讶于这里所有的的风光都与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或许,作家心中本就盛满莹澈的水,才会有此心境与抵牾。我总在试图联想,作家内心沉郁的情绪和多变的自然语境。“它此时的透明,从某种意义上讲,又或许是一种不堪的浑浊。”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优秀的散文作家既有外露的真情实感,更有敏锐、迅捷的思维认知,他们赏自然奇观,欣沧浪之水,却能从短暂的光芒中接续遥远的黑暗。抛开文学属性,单从水的社会属性看,作家讴歌了自然之水的洗涤与净化之功效,而后把水的某种“神圣性”充分地剥离,自然中的旷野之水似乎带有悔改、沐浴、圣洁的宗教理想。“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是中国崇尚的古老的哲学之道,水的无情绪、集体无意识,其实就是无形的约束和清规戒律。道法自然,水即是自然的化身。水中倒影,既有姣美的面容,也会照彻出浑浊、污秽等丑陋的人性。水是检阅的大师,是人类整体身形中不可或缺的探照灯。
山水相逢,联结于自然生态的思维导图,《读水》一文给了我们并非隐性的答案:所有的文明都与水有关。水是精神文化,却要以喂养人类为前提。水的功效在于灌溉、发电,还要以第三方的身份指引人类认识自然、利用自然、善待自然。水是中华民族崛起的能量源,也是一种文明的伟大介入和在场。水有自我姿态:“水是柔弱而娇贵的,他无力拒绝肮脏。”这是水的另一种精神属性——包容、隐忍、宽博、厚善。西方有句话:“still waters run deep”,意为静水流深,象征着柔和、不事张扬的人生态度。作家通过简短的文字透露出这个世界的二元对立法。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是一把双刃剑。
“我想,一定有那么一群人,在用最清澈的水替全人类擦洗着大地和天空……”李佳怡在这里道出了水的另一种神秘:水的再生意义。似乎这部分的水不再是日常普遍意义上的流动之物,而是具有了某种神性色彩。它代表了心灵的悔改、真理的延展、道路的洁白,仿佛洁白的鸽群排列出崭新的水面,一种旧生命的终结与新生命的开启。这是水的涤荡与救恩的功效,一种见证与洗礼,一种归回与呼唤,蕴含一种慈爱和蒙召,隐约着体验出一种基督教伦理学意义上的假借与象征。所有这些,让人警醒并时刻保持一种生命体验与生命感悟的统一性。作者用水的多变繁复的特殊形式的意象,来反映现实生活与内心世界,从民族情感、历史价值、现实存在、客观物象、审美情趣等因素综合考量,这是一个从人的感受逐渐升华到心象的渐变过程。李佳怡在写作的同时于文字内部构建起崭新的抒情秩序和理想,建立属于自我、属于桓仁、属于水的风格迥异的精神谱系。
《读水》一文字里行间游走着作家饱满、丰盈的文化自觉,持有沉重而明亮的精神自省。这样的抒写致使一篇表面清澈、平和的缓慢叙事散文,富有冷峻、尖锐、从容的内在机理。“水”的诸多玄机和奥秘,其博大精深以分子、微茫力量的形式向李佳怡靠近。作者有意借山水派遣心情,却因内心馥郁的修养、知识结构的异联而使“读水”脱胎换骨。文章从单纯观山弄水的游记中突破传统壁垒,脱离旷野中的认知常温,与案桌、斗室、笔墨方寸之间的心灵感应相互融合,摄取天地勃发之气,进而令“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自然的水、灵魂的水横穿遍地,也流经作家的体内。好动的事物在其思维意识中完美契合,这种跳脱于“山川草木尽玲珑”的心灵投射,流水与予神遇而迹化,具有东方古典美学的天人合一与西方宗教哲学的还原、本真、自明,乃至救赎的精神况味。水是文学的象征,也是宗教的洗礼。
由此,我们不难得见李佳怡笔下的“读水”,是现实之水与精神之水的相互熔铸,从水的历史、人文、功效、贡献过渡到水的品质、操守、德行,以及照临万代的精神之光。“无论浑浊还是透明,水都是人类苦难的兄妹,在无始无终的时空里,每一个生命都像一滴水那样路过土地。”肉身好动的水、灵巧运行的水、天降甘霖的水、活水的江河,还有暗示生命意义的水在作家心中汇聚成大江大河,使作者悟道——水之道和人之道。正像是清代学者金缨在《格言联璧·学问篇》中提到的那样:“志之所趋,无远勿届,穷山距海,不能限也。由水而来,见性而去。”“读水”则是放情山水而得真趣,生命的超脱和轮回,萬物的更迭、消解尽在“水”中幻化成有形有色的“声”或恒寂的“相”。水是祭坛,也是自己的祭物。作家李佳怡在文中以独特的语言视角推开了关乎水幽闭的玄门,试图通过象征、引申、暗示等手法递进某种自然之理的关联性,进而形成自我叙述的艺术风貌与美学基调。
李佳怡的《读水》有别于一般的游记散文还有两个特征:一是真实有效、精确明晰的关乎水的数据,这为桓仁“水”的存在地位和历史价值提供了有力的佐证和说服力;二是融进地方史志和个人宏大的历史情怀,以一种以小见大的处理方式令抒情变得节制,且充满机趣。王国维曾说:“散文易写难工。”李佳怡的《读水》,不仅写出了个体生命在公共空间内的宿命感,也同时尝试了有难度的散文写作。她在自然、人文、历史、情感、经验、情绪,以及阅读、观感之上,在个体生命体验与精神诉求之外,制造写作结界并果断地刺破、进入,在文化修为、闲适生长的公共视野的临界点处着手,把握一种叙事腔调的有效性,
寻求多维空间的山水画构图模式,让我们在字字珠玑、句句莲花的文字背后,见识到了作家的写作野性和独立思考的能力。一种超拔的抒写姿态,冷静地描摹自然,并加以陌生化、梳理化,而又合理化的颠覆处理。作家拒绝大众写作的狂欢,孤独地探索游记散文的异质性,让我们领略到了一个作家的责任和历史承担。朱光潜说,散文可分为三等,“最上乘的是自言自语,其次是向一个人说话,再其次是向许多人说话。”《读水》恰是以介入者和在场者的角色与水对话,确立自我生命的坐标。正像是李佳怡在文章中所叙述的那样,一个人遇见并静享水的三种形态(液态、气态、固态),需睿智之眼和灵动之心。恬淡、秀润的心中感悟,立于天地寰宇间的世道人心与普世价值,值得我们深思。
“任何事物背后都有缘由,写作就是解密。”(阿华《创作谈》)李佳怡似乎也在做着同样的劳作,不过与其说她在解密,不如说是在还原,还原事物的本来镜像。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有名言:“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读水》一文深彻而精微的一切,让这句话有了客观的反义词——桓仁山水,可以再来,仿佛梦中的蒙娜丽莎的微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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