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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摘要 “德、赛两先生”在现代中国诸问题和诸价值中压倒一切的优先地位,果真具有不容置疑的合法性吗?这种不容置疑的合法性是否遮盖了“五四”期间甚至早在“五四”之前,就已经被有识之士提出来并加以深思熟虑的其他更为根本的问题?是否恰恰因为独尊“德、赛两先生”而不及其余,反倒误会了“德、赛两先生”在西方文明进程中应有的位置和真正的内涵,由此妨碍、阻止了它们“下楼”?今天,在继续呼唤“德、赛两先生”尽快“下楼”的同时,是否还应该回头看看“五四”期间甚至“五四”以前在“德、赛两先生”之外,还提出过哪些更为“本源”的问题,值得我们今天认真反思?我们在纪念和反思新文化运动时最需要考虑的问题是:重新发现因为独尊“德、赛两先生”而被遮盖了的许多可能比“德、赛两先生”更为“本源”的问题,否则无论如何热切地呼唤“德、赛两先生”,无论如何激烈地否定“五四”,或誓死捍卫“五四”,都是舍本逐末。
关 键 词 鲁迅 问题与主义 德先生 赛先生
作 者 郜元宝,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上海 200433)
“德、赛两先生”所遮盖的“问题”与“主义”
新文化运动提出许多“问题”,这只要翻开《新青年》和《新潮》杂志任何一期目录就一目了然,但陈独秀在1919年1月《新青年》6卷1号上发表的《本志罪案之答辩书》中,急切地喊出拥护“德、赛两先生”的口号,并且不由分说,将“德、赛两先生”当作新文化运动诸问题中压倒一切的最高问题、诸价值中压倒一切的最高价值,并以此为新文化运动直探东西方文化进步之“本源”的“罪案”(亦即“功劳”):
“追本溯源,本志同人本来无罪,只因为拥护那德莫克拉西(Democracy)和赛因斯(Science)两位先生,才犯了这几条滔天的大罪。要拥护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又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大家平心细想,本志除了拥护德、赛两先生之外,还有别项罪案没有呢?若是没有,请你们不用专门非难本志,要有气力、有胆量来反对德、赛两先生,才算是好汉,才算是根本的办法。”
“西洋人因为拥护德、赛两先生,闹了多少事,流了多少血,德、赛两先生才渐渐从黑暗中把他们救出,引到光明世界。我们现在认定,只有这两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国政治上、道德上、学术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
“德、赛两先生”果真是将西方文明由黑暗入光明的“本源”吗?西方近世文明的突飞猛进,在“德、赛两先生”之外,还有没有其他更为重要的推动力?这是陈独秀为当年备受攻击的《新青年》杂志匆忙撰写的那篇《答辩书》所未能回答的问题。如果今天文明只是简单地接过这个口号而不假思索,不仅难以看到新文化运动的全貌,也难以理解为何高举“德、赛两先生”大旗的新文化运动迅速走向反面,德先生固然“千呼万唤不出来”,赛先生也“犹抱琵琶半遮面”——钱锺书早就在小说《围城》中提出尖锐的讽刺,“外国科学进步,中国科学家进爵”。
可惜这个局面至今也并未根本改变,而且似乎越来越成为难以摇撼的定局了。今日学界内外和网络上下岂不仍然还是将“救治中国政治上、道德上、学术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的希望全部寄托于“德、赛两先生”的降临吗?谈“五四”,谈“现代中国”,谈中国的“现代化”,许多人仍然仅仅满足于追问:我们果真拥护、果真信仰、果真推行过“德、赛两先生”吗?
这当然值得一问再问。复旦中文系退休教授吴立昌先生有本书叫《“德”“赛”先生下楼难》,意思就是上海人所谓“只听楼板响,不见人下来”。吴立昌先生为“德、赛两先生”难以“下楼”深感遗憾,也令我感慨万分,但这只是问题的一面。问题还有另一面却很少有人思考:“德、赛两先生”在现代中国诸问题和诸价值中压倒一切的优先地位,果真具有不容置疑的合法性吗?这种不容置疑的合法性是否遮盖了“五四”期间甚至早在“五四”之前,就已经被有识之士提出来并加以深思熟虑的其他更为根本的问题?是否恰恰因为独尊“德、赛两先生”而不及其余,反倒误会了“德、赛两先生”在西方文明进程中应有的位置和真正的内涵,由此妨碍、阻止了它们“下楼”?今天在继续呼唤“德、赛两先生”尽快“下楼”的同时,是否还应该回头看看“五四”期间甚至“五四”以前在“德、赛两先生”之外,还提出过哪些更为“本源”的问题,值得我们今天认真反思?
我想这是在纪念和反思新文化运动时最需要考虑的问题,至于新文化运动是否激烈反传统啊、自由主义与左翼孰优孰劣啊——诸如此类一度热门的话题或许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重新发现因为独尊“德、赛两先生”而被遮盖了的许多可能比“德、赛两先生”更为“本源”的问题,否则无论如何热切地呼唤“德、赛两先生”,无论如何激烈地否定“五四”,或誓死捍卫“五四”,都是舍本逐末。
讨论这个问题有难度,因为陈独秀把话说圆了,一切新文化举措无不囊括于“德、赛两先生”,“五四”诸公也大多自觉站在“德、赛两先生”大旗之下而无异议,所以读他们的书,很难帮助我们跳出“五四”所理解的“德、赛两先生”的范围,找到那些被遮盖的更为“本源”的问题,作为新的立场来反省“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遗产。
十分幸运,总算还有一个人,他虽然声称“听将令”,即在公开言论上与陈独秀所谓必须替“五四”舆论负责的陈、胡、蔡诸公保持一致,但事实上始终冷静地站在“五四”大潮之外,因为这个人早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发动之前十年就深入思考过“科学”和“民主”,并同样深入思考过还没有被“科学”和“民主”遮盖的其他若干根本问题。因此,他可以帮助我们跳出“五四”来反省“五四”。换言之,他在“五四”之前十年提出来、以后又一直默默坚持的“问题”及其解决“问题”的独特方式(或曰“主义”)是一个很好的立场,可以帮助我们摆脱因为独尊“德、赛两先生”而造成的认识误区来反省“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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