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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作海“害怕老无所依超过坐牢”,这种比较,与其说是表述他在自由与生存之间的选择,还不如说是在不无夸张地表达他对未来生活的强烈焦虑。
为求得最基本的生存条件而宁愿坐牢,美国作家欧·亨利的短篇小说《警察与赞美诗》中早有描述,但那是以文学的夸张笔法表达社会的荒谬。在牢里不愁吃穿、不愁住宿,而且生病可以有免费医疗。可是,囚犯最缺的是“自由”。事实上,赵作海生活在高墙与电网中时,精神是何等痛苦!这篇报道说,他出狱后的头两年晚上常做噩梦,从梦中惊醒,甚至变态地发作,“卡住(老伴)李素兰的脖子使劲打她,事后又痛哭流涕地道歉”。
作为正常人,“老无所依”确实是一个令人担忧的问题。
从宗教哲学层面上看,“老无所依”是人生的共同困扰。佛教有所谓“苦谛”,人生诸“苦”之一便是“老”。这个“老”是指六道轮回中的各种生命的年老、衰老,出现牙齿损坏、头发变白、皮肤变皱等现象。法国女作家、《情人》作者杜拉斯对此有细致的自我画像。王国维的诗句,“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正是诉说了人生的这种无奈。希腊神话的“斯芬克斯之谜”(什么东西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谜底是“人”,人一老变成了需要拐杖的“三条腿”动物,衰弱不堪了。
佛教给出的应对方案是修来世,超出轮回;基督教、伊斯兰教则让人向往天堂的永生。中国人真正期望的却是道教的“长生不老”。可惜,秦皇汉武和嘉靖皇帝,富有天下,倾举国之智力与财力,也达不到长生不老的目的,徒然留下因贪婪愚妄而被骗的笑柄。
从经济发展水平看,在生产力低下,剩余物质匮乏的时代,“老无所养”一直是个大问题。人老了,失去了生产能力,似乎就应该去死。所以,孔子的名言有“老而不死是为贼”。
华中师大的老师和学生,前两年在湖北省京山县一带做社会调查,发现类似的老人自杀(喝农药、上吊、投水)现象相当普遍,就是为了不给后人添负累。死者与生者似乎都觉得这在情理之中,不以为恶。
在孔夫子时代,生产力不发达,国家不可能提供养老保障;解决这个问题,便只有试图从家庭伦理角度着手,提倡“孝“道。抛开上升到政治伦理层面的延“孝”到“忠”不说,所谓“孝”,不过是家人父子的“相依为命”,俗话叫“我养你小,你养我老”,文雅点叫“积谷防饥,养儿防老”。
孟子描述的理想社会:“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孔子描述的大同之世:“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都是建立在人们对自家的老人(幼儿)能尽力尽心赡养(抚养)基础上的;有这个基础,才谈得上“及人之老”、“不独亲其亲”。如果连自家亲人都顾不上,何谈“及”其他?
从孔孟至现在,2500年的历史实践证明,靠“孝道”、靠家庭成员的互相赡养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哪怕是在生产力和经济发展水平已大大提高的今天,社会成员的贫富差距也很难根除,总有一些“困难群体”自顾不暇。因此,建立全国统一、覆盖城乡的社会福利保障体系,包括基本的免费幼儿教育和老人退休養老,是现代国家的基本制度。它既是伦理道德的物质保障,是民族内个体生存和发展的需要,也是保障市场要素流动的现代社会,经济发展所必备的基本条件。
至于流行歌曲《春天里》所唱的:
“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那时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还记得那些寂寞的春天,那时的我还没留起胡须,没有情人节也没有礼物,没有我那可爱的小公主/可我觉得一切没那么糟,虽然我只有对爱的幻想,在清晨在夜晚在风中,唱着那无人问津的歌谣……”
拒绝“长大”,拒绝承担家庭和社会责任,怀念青春期随心所欲的生活,这种“后现代”的浪漫,就不是本文所关注的主题了——比起赵作海的生存忧惧,汪峰的哀鸣太高大上了!
【紫陌红尘荐自《南方都市报》2014年12月28日/本刊有删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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