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他人默默许愿
刘心武
小时候,邻居潘姥姥的嘴很瘪,妈妈让我把刚刚蒸好的蜂糕送去给她吃,她高兴得不得了,可是吃那糕以前,她把糕上的红枣都抠下来,让我很吃惊,后来听妈妈说,如果潘姥姥有钱安上假牙,她就可以像我一样享受红枣的美味了;那时我就默默许愿:等我长大赚了钱,一定给潘姥姥装上满口假牙。但是不久我们就搬走了,几年以后传来潘姥姥去世的消息,妈妈叹息时,我在一旁果想:她怎么也不等等我,就死了呢?
上小学的时候,教唱歌的老师是个很爱笑的少女,她的笑声像鸟叫一样,我一听她笑就想到翠绿的竹林;可是有一天地来上课时完全没有了笑容,眼睛里泪汪汪的,后来她好久没来上课,换了一个很厉害的男老师;偶然里听说,她是因为失恋。自杀未遂,不再当老师了,我心里非常难对,便默默许愿:等我长大,一定爱她娶她。可是我还没上完小学,有一天就在大街上看见她,挽着一个很强壮的男子,满脸放光,还发出我熟悉的小鸟般的笑声……
申学毕业时,联欢会上,有人建议每人说说自己的职业理想,有一个同学说他要当舞蹈家,立即引出哄堂大笑,他也笑,确实很好笑,因为他是个罗圈腿;但是我知道他心里真有那个想法,便在心里默默为他许愿:将来他就能当个舞蹈家!很久以后,在一场精采的晚会结束时,我到后台去看他,我告诉他当年曾默默为他许愿,他感动地握住我的手说:“怪不得我终于和舞蹈结下了不解之缘!你的祝愿,也是冥冥中托举我向上的力量之一!”他现在是一位重要的舞蹈服装设计师。
少年时代,我常常为他人默默许愿,成年以后,也还没丢失这颗童心;我很少得以还愿,而且我许的愿未必是他人所渴求的,有时甚至与他人内心所思相左,但是我珍惜自己的这一份心意,在为他人默默许愿的一瞬间,我的心灵必是美好的、纯净的、向善的,至少在那一瞬间,我无愧在世为人,并相信我置身其中的人类,固有这种最原始、最朦胧、最浅显的情愫,才得以绵延至今。
我不知道除却父母妻儿以外,可曾有他人为我默默地许过愿,我在生活中是否过多地揣想他人对我的恶意,而丧失了对这世界存在良善的想象力?也许他人曾有过的对我的默愿,大大地超过了我所默愿的次数和力度,我只有珍惜自己那一份尚未泯灭的为他人默默许愿的情愫,才能使自己的生命更有意义。
为他人默默许愿时,心中便有一根爱芽,这芽不能抽叶、开花、结果,却能化为一种基因,传递到新的生命中。
唯愿自己还能自然而然地,在一个瞬间,为他人默默许愿……
十六小时以内
臧友家
杂志的名字叫《八小时以外》,我文章的题目是《十六小时以内》,岂非驴唇不对马嘴?
其实不然,我说的是真情实话。我到北京三十二年,参加工作以来,只在头七年,天天去办公室,工作八小时,其他二十五年,因健康情况欠佳,都是在家里作事情。十年浩劫,大好光阴消磨于挨批斗、作检讨、写材料的苦难之中。
近二年来,年逾古稀,不担任具体工作,挂个名义,“顾”而不“问”。可是,虽生在暮年,壮心来已,去日苦多,寸阴知惜。昼夜二十四小时,用脑力几占一半,甚或过之。现在,我把一天的活动情况描绘一番,算是自作“起居注”。
我黎明即起。经常不断写文章,夏季三点半就起床,冬天是五点。伏案二小时,得二千字或千字,精力已竭。然后盥洗,吃早点,疲累不堪,卧床休息约二小时,起来,院子里散散步。十时左右,客人开始来访了。陆陆续续,一直到晚上,多时到十几位,至少也有三几位,没客人的日子极少。我不写日记,但每口的活动、客人来访、收发信件……全写在台历上。年终查看,写着“无客日”三字的,仅有一二而已。
每天十一时,邮递员准来,信件,杂志一小捆,订阅了六七份报纸,略事翻读。信件太多,朋友的、紧要的,拆阅之后,立即回答,十言八语或一写几页,这要看情况了。一般读者来信、来稿,三几日即成一堆,实在有心无力,十之八九请《诗和编辑部同志们代为处理。明知这样作会令人失望,自己确实也感到不安,但年已七十六岁,事务繁杂,终年头晕,回答问题,替群众服务,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我一般都是十一点一刻吃午饭,爱人、两个女孩子都上班去了,一个阿姨照顾我的生活。饭后,活动约一小时,就上床午休了。虽不一定睡得是着,但可以朦胧养神。习惯是二时半或略迟起身,往往为客人敲门声催起,衣扣未扣齐,而客人已入室矣。客人,不外是文艺界的朋友,各地来家约稿的同志,或有事相求,或闻名来访。年高的七八十岁,也有青年书法家、女童年“诗人”。
我容易兴奋,任情感奔放,高谈阔论一、二小时,与客人对坐,我讲的多,客人说的少。客人去后,精力衰竭,倒在床上,气息如丝,一言不能发,有时脉搏间歇,每分钟多达十六次以上。如果这时候再有客人来,口不能言,以手示意而已。
外边的活动,不论是开大会,听报告,我几乎全不参加,因为只能坐两小时,再多一点的话,就感觉脑神经,脊髓神经、坐骨神经、交感神经紧张,脉搏速度增加,不能支持,非立即卧倒不可。遇到非去不可的会议,准备好一包又一包药片以备救急之用。
我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到京三十多年,只看过五、六场电影,因为神经官能症太重,受不住刺激。每天晚上,我的爱人和两个孩子,一定看彩色电视,遇到身体、心情好的时候,我也听听新闻报告,看看卫星传到的电视新闻,有球赛的时候,也有兴趣观战,为我们的健儿鼓劲、欢呼。前些天,审判“四人帮”,我每晚必看,看这些罪大恶极的人民公敌,在庄严的法庭上,种种丑恶的情态与表演。其余节目一开始,我便上床了。房门一闭,客室里他们在欣赏电影,有时发出欢呼声,惊叹声,个人则台灯之下,“还读我书”。床头上各种书籍,文件,报刊,高达三尺,古典诗词之类居多,有选集,有专集,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我纵目凝神,自得其乐。读到会心的地方,蓝笔、红笔,浓圈密点,或画上一条又一条长杠杠,遇到佳句,双目炯炯,胸怀开张,感情交流。对我说来,这足一种至高的享受,人间乐事,无过于此了。兴趣无穷,而时光飞逝。不觉十点过去,外间电影已结束,家人纷纷移桌椅,还原处,声声入我耳。她们看见我的门帘上灯光犹灿,便遥呼:“快十一点了,还不睡觉!”
我合上书本,扭熄了灯。脑子里翻翻腾腾,竭力镇定,有时吃半片眠尔通,渐渐入睡。过去若干年,失眠极重,全世界的各种安眠药全尝遍了,医生叫我临睡前一次吃四片眠尔通,仍然无济。最近几年,完全丢了药,而睡眠颇好。这是由于,心情畅快,遇事达观,年景已暮,从不想到“来日无多”,不但头上白发极少,而精神上更是黑发满头,我反对人以“老”呼我,自觉正在壮年。只想多写点东西,多作点工作,决不去想什么“死生亦大矣”的事。引自己的几句旧体诗表现这种心境:
胜景贪看随日好,余年不计去时多。
年景虽云暮,霞光犹粲然。
自沐朝晖意蓊茏,休凭自发便呼翁。
狂来欲碎玻璃镜,还我青春火样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