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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徐泰的一句话你终于想起自己早已忘记的往事,在你因为思考宇宙有多大的问题,而开始失眠的许多年之后,你住在城市之中一条僻静街道旁的五层楼上,你因为连续不断的失眠而焦虑不安,几乎快要因失去理智而发狂。无法入眠,你起身下床,在屋子里转着圈,开始迁怒于所有你能想到的东西,你诅咒屋子的墙壁太白,诅咒自己睡的书房的门没有关好,诅咒闹钟滴答滴答的响声……
直到奄奄一息地重又躺回到床上,你觉得自己成了一条被晒在沙滩上炙烤的鱼,辗转反侧翻来覆去依然难以入眠。你又坐起身来半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将头伸出窗外,你久久地看着窗外的夜空、被夜色包裹的灰暗的街道,然后看着远远近近散发着刺眼光芒的路灯,突然之间你就有了某种领悟,你认为你之所以失眠,并不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是因为窗外路灯刺眼的照耀。
即使你将窗帘拉得严实,但还是有光线透过窗帘的缝隙钻到屋子里来,光在屋子里四处张扬着,你好像能听到屋子各个角落里的窃窃私语,这些声音无一不和窗外的路灯透进的光线有关,你认为这是光的私语,是光四处游走时窸窸窣窣摩擦出的声音。但你心里也明白神经衰弱症患者很容易就会迁怒于他人或它物,只要找到一丝勉强的理由就会让这个理由在内心里不断地扩大,变成使自己愤怒的假想事实。但你即使知道这一点,你也无法克制你的愤怒。
从这天晚上开始,路灯就成了你最大的心病。你看着橄榄样式的路灯被安装在橄榄样式的灯罩下,灯罩扣在灯泡上面,灯罩下面并没有网罩,钢制的路灯杆戳在路边,左右两排渐次远去。要是你没有发现你现在的失眠和路灯有关,你可能面对着这样的夜晚,面对着这样的街道,面对着这样渐次远去发出暖色光焰的路灯要发出诗人一般的感慨,说不定你发出的感慨还会很抒情,很有诗的意境。
你的左手大拇指下意识地不停地扳动着,你知道那不是自发的扳动,而是意识能感知的扳动,自己的意识越想控制大拇指不停地扳动,大拇指扳动的频率就会越加频繁,紧接着的几天里右眼开始不断地向眼角挤弄着,嘴角抽搐,而这种抽搐不是那种失控的不由意识控制的抽搐,而是明显有自己的意识在参与的抽搐,一方面是扳动指头,一方面又抽搐着嘴角,一方面想竭力地控制这种动作,而另一方面越控制就越会频繁地动作着。你绝望地想到,你的神经官能症又全面发作了。
你快被逼疯了,你想,你的各种症状的复发都是这路灯闹的。在办公室里,或在生活的任何有人的地方,尤其有认识自己的人的环境里,你总是要竭力地掩饰自己的这种不雅的神经质的各种动作,你怕被人发现。
实在控制不住的场合,你总会找个理由快速地让那些动作过一遍,比如去卫生间,比如低下头来假装在绑鞋带,比如假装在思考问题而转过身去等等。你觉得生活突然之间变得可怕极了,你都不敢想象青少年时代你的这些症状初发时你是怎么熬过来的。你能想像一个既不停地扳动或翘动指头,又挤眉弄眼抽搐着嘴角和鼻子眼睛的人,面对别人或更多的人的时候,那活脱脱比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自说自话更让人觉得可笑和难以理解。而且你要是被人发现,要是被单位界定为精神病人而被送往精神病院,也许你剩下的余生就会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精神病人而耗尽自己的全部精力,但实际上你确实是个刚刚在临界点上,往前迈出一毫米就会失去控制的精神病人,但你终其一生都在为自己不迈出那一毫米而竭尽全力地努力着。
你最终将这一切的恼怒和愤恨,都怪罪于你所居住的临街的五楼窗外的路灯上。你恼怒无比地想着各种各样的法子,最终你灵光一闪,突然想到,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最简单的方法,也是最有效的方法。你想,那就是不顾一切地打碎它,打碎了,那路灯昏黄而刺眼的光芒就无法照到你。
你开始想,采用什么样的办法。在你想采用什么样的办法时你更像是一只困兽,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焦躁不安,火烧火燎的时刻你突然有了另外一种欲望,一种强烈的无法控制的欲望,你想趴在地下大声地喘气,你想猛烈地狠狠地咬住门框或有边沿的什么木器,咬住桌子的边缘或书柜的横档。你更想咬住自己的鼻子。
你绝望地看着从窗帘的缝隙里射进来的路灯光线,你想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这可恨的光,就是这可恨的路灯。你的大脑里一片燥热,你绕着屋子狭小的空地伏在地上爬行着,转着圈,嗷嗷地低声嚎叫着。
你立起身子走到窗口前,将窗子全部打开,外面的凉风直往里吹。习习冷风使你的脑子更加灼热。你看着发出昏黄光芒的路灯怒不可遏,你顺手拿起窗台上的空酒瓶子扔了出去,空瓶子带着呼啸声从五樓的高度坠下,然后重重地摔碎在马路上,你听到“哐——”的一声巨响。
空瓶子并没有命中你的目标,即使你怒不可遏,几乎失去理智,但你心中的那条防线,那条控制着自己理智的弦总是绷得紧紧的,又使你难以完全地失去理智而发疯。只有你的内心里,在你的内部,你知道你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疯狂者,而你的外表,而你在环境之中会随时地观察周围的一切,以免暴露你真正的内心,暴露你的真实面目。你有时候甚至都特别渴望自己真的疯掉,你想,要是真疯了就好了。
你探出身子从窗口往外张望,街道上冥寂无人,你确认没有一个人影之后悄悄地关好窗户拉好窗帘,坐在床沿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这时候你对光对路灯的愤怒已经平息了许多,转而你开始想刚才的举动是否有人看见。
虽然在这个城市里从楼上往下扔垃圾或扔其它物件的事情时有发生,隔三差五你就会在晚报上读到与此相关的有关城市公民道德问题的讨论,甚至更有甚者一夜之间将护城河两边护栏上的石狮子全部砸去了头,你的举动就是从五楼扔下去一个空酒瓶子而已,与这些行为比起来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尤其是在街道上没有人的后半夜,又不牵扯到行人安全,但你自己觉得作为知识分子要是叫别人知道有这样的行为,那还是有损形象,说不定小事就会衍生成大事。
虽然你自己觉得你的行为微不足道,但也有可能被人看到进而被举报,说不定会有警察根据你的窗户位置进行调查而找上门来,也有可能记者会跟踪而至,不论怎样,不论在什么样的年头谨慎小心总不会有错,安全第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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