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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 昕(四川)
门前的坡下,垂直落差大约100米处,水库温柔安静,水边青草丰茂,水牛东一只西一只散落着,甩着尾巴,慢悠悠的啃着。这个地方离世界很远很远,仿佛任何声音都传不进来,独自安详。
水库叫罗汉洞水库,名字来源应该是因为水库边有个岩洞,据说洞里有座石雕罗汉像。水位下降的时候,我曾经去看过,并没有什么罗汉,遍地泥泞,四壁全是岩石。那时我想石雕可能是被人 请 回家供起了。能够把菩萨请回家,那是祖上有德。
几个大队的劳动力都集中在这个工地上,最后一道厚厚的泥土水坝结结实实地横卧在两个山坡之间,河水被乖乖的拦住,蓄起来,以备开春时放水灌田。
水满了怎么办呢?妈妈说水库右边角上有一个厚石板堵塞着洞眼,要放水时,把石板搬开,水就奔涌而出。迎接它的是一条人工修筑的水泥沟,有一米多宽,蜿蜒向前奔流,下游几个大队都用这水灌田。
修水库的人中,有一位印象深刻,妈妈说这个人叫 工程师 人家一个月两百多元钱 。我始终没看见过 工程师 什么样,但两百多元钱能买多少冰糕我是想象不出来的。
可是弟弟差点在这条沟里 翻了船 。
我们在沟边的黄婆婆家 走亲戚 ,吃完 九斗碗 ,出门玩耍,然后弟弟被挤下了沟。
水很急,半米深。弟弟在水里扑腾挣扎,双手乱舞,我们跟着奔跑,弯腰去抓他,他又被冲走。就这么随波逐流,曲折前进。弟弟在喊 姐! 啊!姐! 我心想弟弟今天要淹死了,我的胖弟弟!眼泪横流,大声呼叫。
弟弟仍在挣扎,随波翻滚,四肢乱动,就是无法立起身来。他才四岁,没有那么大力气。我们一直跟着跑。然后前面来了一个大人,他跳下水沟,等在那儿,挡住了弟弟,把他连汤带水提了上来。
我牵着弟弟回到黄婆婆家,没有理由让弟弟帮我隐瞒,他全身还在滴水,我脸上还挂着泪。妈妈没有打我。
水库边半山坡还是有平地的,否则我们在哪里晒粮食呢?那年夏天,晒过粮食后,我把晒垫卷好 力气小,卷成了一个大圆筒,捆好,等表叔帮我们搬回家。我和六孃就坐在晒垫上玩。夕阳正西下。
我跪在晒垫的这一头,往里看,一条笔直的圆形通道,通道尽头明亮灿烂。我钻进去,四肢并用,往中间爬。
坐在晒垫上的六孃一起身,晒垫滚动起来,顺着山坡一直向下滚。我在里面颠来倒去,一个跟斗接着一个跟斗,无能为力。晒垫很厚,也没有磕着碰着。我清楚地听见六孃声嘶力竭的哭喊,心里却并不害怕。
当它终于停下,我爬出来一看 到了水库边了,平地,它滚不动了。表叔已跑拢,扛起晒垫,我跟着他爬上坡。他把他妹骂了一顿,虽然她只比我大一岁,我到底是她侄女呀。
水库的左边是一片很陡的山崖,将近九十度。春夏时候,崖上开着大朵的花,白色,长长的茎。我们在荆棘中穿越,扒开左边的藤蔓,分开右边的树枝,踩稳脚下的土石,不辞辛苦地接近它,一朵朵摘下。拿回家,插在竹筒里。没学过花道,就插在那儿,放在墙边。
到了我懂得 爱情 的年龄,到了人们开始消费鲜花的年代,我知道了,它叫百合花 水库边的百合花,悬崖上的野百合 这个记忆如此遥远,感觉它已经独自在那儿开放了数千年,孤独的独自。
山崖真的很陡,队里的老牛从山上掉下去,直接掉在水库边摔断了腿,不能再劳动了,就不能白喂养它。队上干部开了个会,决定杀牛分肉。
这事就在水库边的肖二姐家进行。她家院坝宽,杀牛煮肉要大量的水,直接从水库取,方便。
牛肉按每家人口平分了,牛下水全队当晚 打牙祭 ,自备碗筷凳子。牛蹄给肖二姐家,补贴他们的柴火油盐钱。
晚饭等了五六个小时。大人小孩在她家院坝里、坡上坡下、水库边,上窜下跳,来来往往,说说笑笑。院里点了几个火把,熊熊燃烧。男人们抽叶子烟,女人们烧火煮肉,孩子们欢天喜地。欢声笑语冲入云霄,使寂寞的罗汉洞水库与这个世界有了一些联系似的。
肖二姐比我大四五岁,是我们小姐妹们的 头儿 。她勤快,一人养三头猪,我只能养一头。水库里永不停息的水汽熏出她晶莹深邃的眼睛,围着一圈长睫毛,根根上翘。割完猪草,肖二姐拿出梳子,挨个给我们梳头。经她的巧手一打理,我们个个都有了结实紧致、各不相同的辫子。
肖二姐并不多说话。她坐在地上,下巴支在膝盖上,眉头蹙在一起,嘴唇紧闭着。一会儿看地下,一会儿抬头看远方、看天空,镰刀在地上一下一下的磕着。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出去,她的鞋子四周沾满泥浆,和我的一样;远处山丘起伏,其实看不了多远,只有玉米地、小树林,水库波光粼粼;而天上,一堆白云正在飘走。
一切都是安静而淡然的。然后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布满迷茫,空洞又丰盈,寂寞又热烈。
这样的神情我在所有人脸上都没有看见过。
七八年后,当我们重回 故乡 时,我听说了 肖家二女子 的 故事 。十七岁那年,她跟驻当地的一个兵 跑 了。我的心思被敲打了一下,认真的问是哪里,大家说不清哪省哪县。
说不清是哪年哪月, 肖家二女子 回来了,两手空空,改嫁给一个死了妻子的男人,为他带孩子、做家务,更加的沉默寡言。
在这个目不暇接的时代,在热闹非凡的人群中,我相信只有我,还在想着她过去岁月里的传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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