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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2-21 20:33: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流离的悲声
——西奥·安哲罗普洛斯《养蜂人》
“哦,听得到呢,好像是唱歌吧?
“蜂王出生了,处女蜂从满是蜂蜡的蜂房中钻出来,蜂王出生了。”
斯皮罗,本是一位中学校长,辞职做了养蜂人。女儿婚礼刚结束,情感冷漠的妻子要搬到城里儿子家,中年男人也要离开溪流淙淙、雨水嘀嗒的北希腊小镇,去南方放养蜜蜂。
与往年春天一样,花之旅,在路上。春雨绵绵,宛如梦境。但此次旅程,细雨吹打着卡车玻璃,暗绿色原野,也染上了命运的悲寂之风。
途中,养蜂人邂逅一位流浪少女,她要搭他的车,“任意什么地方都好,只要离开这儿”;他去探望病中的老友,三人一起看海,冬日大海铁青,青春已然萧索;他千辛万苦找寻到早年离家出走的大女儿,只期待得到一个答案,当初到底为什么?女儿给了他拥抱,却不给出任何说明。
“3月21日,春天的原野,莲花,三叶草,橘子花,木刀薄荷;3月30日,1号到30号蜂箱都不错,31号到40号蜂箱蜜蜂开始减少;4月3日到6日,蜂箱里面总是闹嗡嗡的,赶不上橘子花了,每天蜜蜂的数量还在减少;4月17日,这是大女儿洗礼时照的照片,因为是山羊座,可以自己开辟道路,所以就离家出走了?”
路途,还在雾中拐弯。对斯皮罗而言,现在最要命的,是流浪女孩的牛仔裤、白皮鞋,还有她小鹿般的身影,紧绷绷的曲线——春天啊,嫩叶如碎火点点滴滴,一边是花朵芬芳,一边是无声的寥落、岁月的积尘。
临近片尾,黑漆漆的电影院里,午夜银幕前,有过一场欢爱。但这欢爱,有如一场古老悲剧,庄严而神秘;又如黎明之梦,令人寒彻——白的幕布,暗的舞台;内心迷茫的少女,黯然神伤的中年男人;往昔人头攒动的电影院,今日废弃的静谧舞台。
“一个老人衣袖上的灰/是焚烧的玫瑰留下的全部灰烬。”
最后,少女离开,斯皮罗绝望地走上山坡,神情凄楚,打开所有蜂箱,将自己交给了蜜蜂的毒螫;临终之手,在叩击、颤动,镜头摇向蓝天……
1996年盛夏,导演田壮壮与编剧邹静之来合肥,我们在茶馆聚谈多日。其时,我身怀双胞胎的妻子在医院临产住院,每到下午,田导演就关切地吩咐我早点去医院。有天,当田壮壮助手问我合肥可有什么好的影碟买时,我一时语塞,无言以对,只说城隍庙有人卖国外电影录像带。
2000年岁末,我在深圳拍片,纪录片导演郭熙志指导我第一次买DVD,我记得当时挑了五十多张碟片。郭熙志特别指着《尤利西斯的生命之旅》说,这部电影刚拍摄不久,导演是安哲罗普洛斯,你应该喜欢。
我的确喜欢。从此在省城,工作之余,我开始了漫长的寻片之旅。有天下午,诗友杨键来合肥,在我从前住宅狭小的客厅里,我陪他又重看了一次《尤利西斯的生命之旅》。片中,运载巨大白色列宁石膏像的船只在运河里航行,黑黝黝的人群在原野上聚拢围观,令我俩屏住呼吸。观影完毕,杨键说了一句话,“这部电影找到了形象思维”。
是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开启了我另一扇心灵之窗,改变了我对世界电影的看法。
安哲所有的电影,故事似乎从来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人、景物、音调和气氛。他的电影由绵延不断的诗歌组成,他擅长用沉默和画面来描述情感,每幅画面,都像一行行韵味悠长、沉腕有力的诗句,由此漫漶出史诗气质。
《尤利西斯的生命之旅》也好,《永恒的一日》也好,《雾中风景》也好,这类反思文化和历史重负的影片,都堪称电影史诗,弥漫着世纪末挽歌气息。
作为希腊导演,安哲罗普洛斯电影中的悲剧阐释,渊源有自,与他对古希腊文化的体认息息相关,更考量着他对现实世界的还原、焦灼和关切。
与上述影片若有不同,影片《养蜂人》却将镜头直接对准日常生活,对准个体的压抑,审视着现代人之间的冷漠与疏离。
实际上,这压抑,这人生无路,这漂泊寻觅,可远不止是一个希腊男人的中年危机,而是现代世界里人的普遍“乡愁”——它来自远古,又聚焦当下,浸透我们周身的血液,诱使人们不得不走上自我确证和精神归乡的漫漫征程。
“上帝首先创造了旅行,而后是怀疑和思乡”。《养蜂人》可不是一部简单的爱情电影,导演在片中寄托了太多的寓意。
“攀上胡椒树,采胡椒,/胡椒树突然断了,手里什么也没拿到。”
“当我回来/会用着别人的衣裳、别人的名字/但你知道我的回归是不可预期的/如果你看到我却不相信地说:/‘你不在这里’/我会让你看看那些标记……”
德国诗人诺瓦利斯云:“同外在世界相比,内在世界仿佛更多地属于我。它如此真切、如此秘密。人们情愿全然生活于它之中。它就是故乡。”
而在海德格尔看来,诗人的天职就是返乡。
返乡就是返回到本源近旁,把本源的神秘道说出来。西奥·安哲罗普洛斯,就是这样一位紧锁内心、道说神秘的电影诗人。
安哲罗普洛斯比我父亲大两岁。2012年春节某一天,我在故乡宿松县城,在文友吴忌的家中,当刚刚相识的上海诗人刘晓萍告诉我,昨天安哲罗普洛斯在靠近雅典的某个海港,为一部新片取景的路上,被一辆摩托车撞倒、脑出血去世时,我内心悲伤。
那年春节,在乡下,当我的老父亲从池塘里牵出一根褐色皮管,四处忙忙碌碌时,我和两个高个子儿子默默地看着,一时不知如何帮忙……此刻,我成了斯皮罗,在流水寂寞的故乡小镇,在我看过无数次的《养蜂人》的开篇,他走出房屋,穿过雾中小桥,站在河的对岸,面对面遥望着家人,像隔着一个星球。
牺牲与献祭之仪
——谢尔盖·帕拉杰诺夫《石榴的颜色》
新世纪伊始,在合肥嘈杂的绩溪路上,有一家小音像店。店主姓黎,我们喊他“老黎”。令我肃然起敬的是,“老黎”的音像店虽只有三四平方米,但绝不会卖一部好莱坞大片,他认为卖商业片会辱没他对电影的认知。
某天黄昏,在“老黎”音像店,我买到《石榴的颜色》,原本我只是喜欢片名,对苏联导演帕拉杰诺夫却一无所知。看后,我内心寂然,并引发了对电影本体的思索。
《石榴的颜色》根据18世纪亚美尼亚吟游诗人萨雅·诺瓦的传说改编。萨雅出生于一个制作地毯的家庭,年轻时四处行吟,曾受到格鲁吉亚国王的赏识,被召入宫,并与公主相爱,后遭放逐。晚年,诗人成为僧侣,避世于修道院,被入侵的波斯士兵所杀。
在影片开篇,帕拉杰诺夫诚挚地告诫观众,“本片并不是单纯地复述一位诗人的故事,而是尽力重现诗人的内心世界。描写他内心的恐惧、激情和痛苦”。
法国诗人瓦雷里认为,人的灵魂就像石榴一般,内部有着迷宫般的结构。更何况诗人的内心,那该有多精密、多繁复。怎么用电影表现?
影片共分八个篇章,贯穿诗人的一生,中间夹杂着狩猎、婚礼、葬礼、主教之死等大量仪式。整部电影没有一句对白,多以旁白和诗句揭示人的精神历程,晦涩难解,而又诗意盎然。
“我是一个生活和内心充满痛苦的人,在祖国的大地上流浪,也无法止歇我的忧伤。”
“无论我活着还是死去,我的歌将唤醒王国;尽管我已消逝,我在这个世界再没有什么会失去。”
“你是火,你的衣服是火;我是火,我的衣服是黑色的。”
《石榴的颜色》一反普通传记片的文学叙事,大量运用象征和隐喻手法,舞台感、仪式感强烈,影片画面多凝然不动,构图平面化,没有景深,宛如一幅幅马赛克镶嵌的东正教“圣像画”。
东正教,潜藏着幽深的希腊精神,世俗中充满神性。片中,时常出现石榴、公鸡、羊与贝壳等“意象”,无论是日常生活,如浣纱、织布、狩猎、祈祷、宰羊,还是家用器具,如花瓶、地毯、壁炉、餐盘、花瓶、小刀等等,无不既令人感到亲切,又充溢着神性。
片中人物,多含蓄静默,眼神迷离,无数庄严的瞬间连绵交织:石榴在纸上渗出血红的汁液,男人从染锅里捞起彩色毛线,女人赤足清洗地毯,经卷在屋顶的风中飞动,白马肃穆地走过教堂……
帕拉杰诺夫曾说:“我在自己的电影实践中,最为常用的是绘画式处理,而不是文学式的。因此,可以说,影片与小说有着本质的区别。”
帕拉杰诺夫又说:“我觉得《石榴的颜色》像是一个波斯人的珠宝盒。从外面看起来,它的美丽充盈了你的双眼,你也可以看到极好的微型细密画。然后你打开它,在宝盒里你发现更多的波斯品。”
《石榴的颜色》拍摄于1968年。之前四年,帕拉杰诺夫曾拍摄过长片《被遗忘的祖先的影子》,因其大胆与先锋的姿态,令电影局领导如坐针毡,被视为一次“电影风暴”。加之公开声援被逮捕的知识分子,他上了政府的黑名单。
帕拉杰诺夫曾多次被捕,饱受牢狱之苦。1984年,勃列日涅夫政权垮台,经知识界多方请求,政府终于允许帕拉杰诺夫拍摄作品。他相继拍出《苏拉姆城堡的传说》与《游吟诗人》,而后一部电影,帕拉杰诺夫将它献给了电影同道塔可夫斯基。
在苏联,帕拉杰诺夫与塔可夫斯基,堪称“诗电影”的双子星座,一如“白银时代”诗人阿赫玛托娃和茨维塔耶娃。
我见过一张照片,满脸胡须的帕拉杰诺夫与面庞瘦削的塔可夫斯基,端坐在桌前,桌上几个空碗投下黑影,碗中几瓣面包,两人神情严峻,如同木雕。
帕拉杰诺夫与塔可夫斯基交情甚笃,心神相通,塔可夫斯基曾经问他:“成为导演我还缺少什么?”帕拉杰诺夫回答道:“你缺少牢狱之灾。”
我有时寻思,在那个特殊年代,中国导演和诗人,倒不缺牢狱之灾,但为什么既出不来帕拉杰诺夫与塔可夫斯基,又缺失阿赫玛托娃和茨维塔耶娃?我想,最根本的,还是传统精神根系的断裂。
俄罗斯“白银时代”,宗教哲学和文学如此繁荣,无不植根于东正教的纯洁信仰。而在中国,在拍摄《石榴的颜色》的1968年,传统已然毁灭。
“中世纪亚美尼亚的诗篇,是雕刻在宇宙历史中人类精神最辉煌的胜利。”
亚美尼亚,一个位于欧亚交界、高加索地区的山区小国,帕拉杰诺夫终其一生,都深深眷恋他的民族传统。
我曾买过一本《亚美尼亚艺术》,静夜时分,我时常端详着那些小巧、朴拙的圣母教堂,有时冥想,那或许也是我的精神故乡。
戈达尔说:“曾有一座电影的神庙,那里有光,有影像和现实,这座神庙的主人就是帕拉杰诺夫。”
欣赏《石榴的颜色》这部影片,不仅仅是一次观影,更是一次朝圣,一次对诗意和精神的膜拜之旅。
在我有限的观影经验里,中国电影,就仪式感和精神性而言,类似于《石榴的颜色》的,似乎只有1940年费穆导演的《孔夫子》。
还有,就整个文艺形态而言,在林怀民的现代舞剧《九歌》里,也仿佛有迹可循。
中国是个“礼乐”国度,保存在我的记忆里的仪式,如今,只剩下乡下老家的房屋上梁和葬礼仪式了。
“时光是风,自死亡的方向吹来。”
“往昔是湖泊,其中只有一位泳者:记忆。”
新世纪转眼过了十多年,我也多年未见“老黎”,曾听朋友说,“老黎”身患糖尿病,身体很不好,也不知消息可确切,但愿他健康。他那间小小音像店的卷闸门,对我而言,犹如悲剧舞台的帷幔,但愿能在别处拉开。
挽歌里的热望
——洛伊·安德森《二楼传来的歌声》
家具店老板卡尔的大儿子写诗发了疯,住进精神病医院,急躁的父亲质问道:“托马斯,人生如市场,为什么要把事情复杂化呢?”
同行的卡尔的小儿子安慰哥哥:“凡事皆有出头之日,托马斯,你的出头之日会来的,我知道。并不是没有人关心诗歌,他们只是假装不关心,他们是假装的。”
托马斯默然哭泣,身体在床上抽搐成一团。同室的两个疯癫病友开始议论:“耶稣也会哭。托马斯只是没有生意头脑……耶稣不是神的儿子,只是一个好人。”
洛伊·安德森2000年拍摄的《二楼传来的歌声》,笔触细腻,视野开阔,直指现代世界的荒诞、冷漠和人的愚蠢——整部影片,关乎信仰衰败、经济危机、人心疏离,种种世相经过奇异扭曲后,显得荒谬而怪异。
连续工作30年的公司职员遭到莫名解雇;一个新大陆来的人,在街上无端端被打,整个巴士站的人袖手旁观;魔术师表演大锯活人时,真的把人锯了;街上莫名其妙塞车8小时,一动不动,没有人知道原因;心智退化的百岁将军,一边在病床上小便,一边接受各色人等的生日庆贺;为了骗保险,卡尔自己烧毁了自己的家具店;街上突然出现长长的相互鞭挞的队伍;在事关全国经济走向的会议上,专家怎么也找不到材料,而一个博士看见对面的房子在移动;工人受伤没人理睬,而摔伤的人形道具却被抬到了救护车里;机场大厅里,旅客们推着重如山体的行李寸步难行,检票口里的小姐们如蜡像般排列;小女孩生日后,被作为祭品推下悬崖……
千禧年快要到了,卖十字架雕像准备大赚一把的卡尔,最终忍无可忍,向旷野上蹒跚而来的亡灵怒喊道:“这是什么世道?”
是的,像卡尔一样,在今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十字架要背负。情况似乎越来越严重,或许,我们得开始承认对眼前的一切,我们自己也负有责任。
2000年戛纳电影节上,《二楼传来的歌声》获得评审团特别奖。像所有天才之作一样,该片展映时,有一半观众在5分钟后退场,但随后却赢得了留守观众的热烈掌声,一如影片在弥足珍贵的沉寂中,最终绽放出惊人能量。
该片独特的影像风格,体现于两点,一是长镜头使用,一是片段式拼贴——影片全部用长镜头拍摄,镜头固定,构图封闭,一个镜头就是一场戏,场面调度与景深控制近乎完美,演员如舞台剧般,在一个限定的场景里面表演;片段式拼贴,一如诗歌,凝练而锋利,全片隐隐约约以卡尔的活动为主线,各种超现实的末日世相,顺着这条主线纷纷打开。
导演洛伊·安德森,一个孤独的瑞典老头,有着怪诞的想象力。他出身于广告界,从影之前拍过一些奇奇怪怪的广告短片,其电影产量极低,从影三十多年,只拍摄过四部长片:
1970年的《瑞典爱情故事》,1975年的《羁旅情愫》,2000年的《二楼传来的歌声》,2007年的《你还活着》。
安德森创作严谨,精益求精,仅《二楼传来的歌声》就拍摄了五年之久。
“陌生人和他的妻子将得到爱,我的小伙子,看他的袖口、颈脖和眼睛,睡在背上的他将得到爱,那个穿着破鞋在雨中行走的人、没带帽子的光头将得到爱,那安坐栖息的人将得到爱……”
《二楼传来的歌声》,看似冷漠、残酷,实则体现了导演对当代文明的热切反思,其最深本质还是对纯净和永恒的渴望——该片堪称冰冻荒原上的一首挽歌,焦灼凄切,迟滞飞扬,给我们警示,也令我们震撼。
所以,我们不难理解这部电影开头,为什么有一行字幕:“那安坐栖息的人将得到爱——纪念诗人巴列霍”。
秘鲁诗人巴列霍,曾有诗句:“爱意将眷顾坐下来的人。”
的确,那安坐栖息的人将得到爱。在我们这个星球上,所有问题都由人的不安分造成,无论在南半球秘鲁,还是在遥远北国瑞典,心灵的劝慰和告诫,都如花呈现过,只是人们偏爱忽视、忘却——
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尔在《沉思录》中,也早已提示过:“人类不快乐的惟一原因,是他不知道如何安静地呆在他的房间里。”
神弃之地
——贝拉·塔尔《都灵之马》
匈牙利电影,黑与白,凌厉的北风,一匹消瘦的马,一对父女,等待毁灭之地……银幕上,扑面而来的,是一阵风沙纠缠、晦暗不明的精神旋风。
1889年1月3日,尼采在都灵艾尔波特酒店的六号门前驻足,他看到一个马夫用鞭子抽打一匹老马,便抱着老马的脖子痛哭,最终失去理智。接下来,是尼采精神错乱的十年。尼采的结局尽人皆知,但那匹马的命运呢?
在贝拉·塔尔的影片《都灵之马》中,这匹老马从意大利的都灵来到了匈牙利的蛮荒之野,来到一个寒风肆虐的乡村。这里,一所孤独的石头房子,更为孤寂的父女两人,正沦入死亡,如同尼采一样。
《都灵之马》片长两个半小时,故事极简单,但隐喻深刻。影片描写了父女二人的六天生活——第一天,老马夫赶马车回家,女儿去屋外的井里打水,准备晚饭,一如既往的两个煮土豆;第二天风沙大作,老马不愿出门,拒绝进食;第三天,一对吉普赛人经过,被父女赶走,但留下预言;第四天井水干涸;第五天父女俩收拾家什,试图搬家,却因寒风太大半路折回,晚上油灯无法点燃;第六天,父亲吃着盘子里的生土豆,对一动不动的女儿说:“你必须得吃。”这句话,女儿曾对绝食的老马也说过。
生活已破坏殆尽。没有了第七天。
神曾用六天创造世界。第一天创造了光,电影中第五天光消失了;第二天创造了水,电影里第四天水消失了。该片有着明显的“反创世纪”色彩,它不是神的创世纪,而是贝拉·塔尔的启示录,一种最为朴素、最为残酷的世界观。
“有人每天早上起床、照镜子,有人家里没有镜子,有人甚至连家都没有,但还得睁眼,迎接全新的一天。最后,该发生的都会发生。”
贝拉·塔尔毫不掩饰对世界的消极态度,他想用这部电影提醒大家:生命是一种体验,电影不是为了寻找答案,也不想预言,只是叙述,告诉大家他认为的这个世界是怎样的。
《都灵之马》是贝拉·塔尔2011年的作品,据说也是他的封镜之作,在当年的柏林电影节上,大受赞誉,一个罕见的细节是,公映时仅出现了片头字幕就获得热烈掌声。
1955年出生的贝拉·塔尔,是匈牙利影史上继米洛斯·杨索之后又一个风格前卫、孤注一掷的天才——他的影片中,气势惊人的长镜头,阴郁、冷峻、细腻的写实刻画,肃穆、庄重的悲剧感,使他有别于同时代任何一位导演。他被称为“20世纪最后一位电影大师”。
在贝拉·塔尔的重要电影中,《都灵之马》,不到30个镜头;《鲸鱼马戏团》,39个镜头;《伦敦来的男人》,29个镜头;《撒旦探戈》,影片长达7小时15分钟,是塔尔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亦是他长镜头美学达到极致的完美体现——苏珊·桑塔格认为,这部影片虽片长七个多小时,但每一分钟皆雷霆万钧,引人入胜,她愿在有生之年,年年都重看一遍。
与安哲罗普洛斯的诗意长镜头相比,贝拉·塔尔的长镜头更直接、更阴郁;安哲的“人生无路”还在悲悯和追寻相伴,塔尔则直接表达“毫无救赎的可能”。
“不当导演就做哲学家”。如果说,贝拉·塔尔之前的电影,如《撒旦的探戈》等还偏重现实的批判,那么,《都灵之马》则直接是哲学意义上的人性测量……
贝拉·塔尔虚无主义的世界观来源于尼采,但与尼采不同的是,现世崩溃、灯火水源尽失之地,没有新的地平线能够唤醒,也见不到超人。
诗意的坠落
——赛米·卡普拉诺格鲁《牛奶》
十八岁少年约瑟夫,性格孤僻,面无表情,高中毕业后,一边帮母亲送牛奶,一边写诗……乡村正在改变,母子关系亦然。
《牛奶》拍摄于2008年,这部102分钟的电影,曾入围当年威尼斯影展竞赛单元,最终因为影像晦涩,节奏缓慢,没能赢得大奖。但影片气息幽深,镇定又魔幻,堪称经典。
故事不算复杂。约瑟夫与母亲相依为命,住在土耳其安那托利亚的一个小村庄,电影开篇,导演异常细致地描述了乡村生活的点点滴滴——约瑟夫陪母亲到集市上卖奶酪,母亲用极大的耐心包容儿子的古怪天性;少年诗人到邮局等待自己的邮件,与写作老师抽烟、双双喝醉;在挂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画像的书房里,约瑟夫沉思写作;最终,诗歌在刊物上发表,生活突显一抹亮光。
而最为鲜亮的,则是在土耳其第三大城市依兹密尔市一家书店,约瑟夫与一位想买诗刊的女孩相遇,女孩名叫赛玛,眼神清澈,心地纯洁,宛如黎明……霞光里,两位青年悠悠我心,彼此分享着对于诗歌的热爱。
夜晚寂静,家中出现一条蛇,生活渗入荫翳——约瑟夫在诗中抒写母亲,母亲以为他有了女朋友;少年瞥见母亲跟火车站站长幽会,顿感惊慌,不知如何理解;约瑟夫想服兵役,癫痫症又令他被拒入伍;焦虑少年无法消化平静生活的突变,癫痫发作,恍惚间摩托车翻出公路。
影片为观众留下诸多疑惑,年轻诗人能否越过成长之路的拐点?他是应该坚守内心,还是该放弃理想?
约瑟夫的问题,也是在全球化时代,所有国家特别是发展中国家千千万万同龄小镇青年的困惑。
《牛奶》是赛米·卡普拉诺格鲁的“鸡蛋、牛奶、蜂蜜”三部曲中的第二部。这三部曲代表着一个男人的理想和回忆,套用导演的话,那是“长时间的闪回”——从成年回溯,到少年,再到童年。
回忆,宛如吃甘蔗,将苦涩无味的丢弃,将甘甜留下,并且越来越甜。
2007年,卡普拉诺格鲁拍出约瑟夫人到中年时的《鸡蛋》:此时,诗人已放弃写诗,在伊斯坦布尔开了一个二手书店,生活孤绝。母亲死讯乍至,他踏上久违的故乡。简单的追思之旅,像一首超越生命的诗歌。
2010年,卡普拉诺格鲁拍出《蜂蜜》,一举夺得第60届柏林电影节“金熊奖”。《蜂蜜》中约瑟夫的童年,最接近一个人的心灵真相,也掀开被掩盖在梦境中的谜题,决定着诗人的命运——该片讲述约瑟夫幼时性格内向,有点口吃,只与父亲亲密。父亲靠采野蜂蜜为生,野蜂蜜越来越少,父亲为寻觅新的采集点而踏上远途,从此一去不返……约瑟夫鼓起勇气,独闯森林,开始了寻父之旅。
三部影片,精神暗中关联,但又彼此独立。导演试图以这个连续性的人物,讲述在新旧世界交替时,土耳其一个敏感心灵的交织和困顿。
赛米·卡普拉诺格鲁是土耳其电影新浪潮的后起之秀,也堪称关键人物。其影片深受布列松、小津安二郎、塔可夫斯基等大师影响,也心仪中国导演王全安、侯孝贤和蔡明亮——他喜欢在影片中加入超验的抽象内容,只用自然声,音乐缺席,镜头超长,拍电影从不考虑观众。
看他电影的观众,往往分成两派,不是非常喜爱,就是非常讨厌。
他说:“我知道观众很重要,但我没法去讨好任何一个人。就我而言,我喜欢把电影完成之后才想到观众”。
在《破恶声论》中,鲁迅提出“凡有危邦,咸与扶掖”的观点。在译介科学思想时,鲁迅往往选择先进的西方,在翻译文学作品时,却首选如波兰等弱小东欧诸国——在今日世界电影格局中,我也恰恰是在一些小国电影中,看到更多真实的心灵挣扎与诗意。
卡普拉诺格鲁出生于1963年,大我一岁。他所陈述的往事与梦境,如我亲历,意义非凡。
此刻,我在我的故乡小镇,也在电影《牛奶》中,一如约瑟夫趴在村前原野的一棵大树下,手拿树枝,聆听着地下水声,野花芬芳,田野寂寥,远处山岗正腾起一条条钢蓝色的线条……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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