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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可用三天时间,找遍了柳青在枞阳县城可能出现的地方,然后相信她是真的逃走了。他决定还是先回蓝桥村去。尽管离开那里已经两年,再和马红兵见面却仍然可能拔刀相向,但他又觉得也许不会发生,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回,而是带着一个婴儿,一个才出生四天的弃婴。到达蓝桥村时是日落时分,马可远远看见母亲在门前广场上收起稻谷,一袋袋背进屋去,他猜测马红兵尚未回家。他藏在槐树的阴影里等着。要怎么对母亲说,他还没想好,但如果马红兵在,也许就不用解释,马红兵会想出所有可能中最卑劣的那种。母亲就会为他反驳。这种开端相比其他的似乎还不赖。屋里的灯亮了,天空像是一瞬间压下来几千尺。五月傍晚的风贴着地面跑,从裤脚直往上钻,马可开始咒骂自己的性欲。他找到第九颗星星后,看见马红兵终于在山丘的转角出现了。马红兵大声唱着荤歌,一蹦一跳像只直立行走的蚂蚱。他以前是个木匠,在偷着给母亲的电话里马可得知,右眼瞎了之后他开始打起临工,七里八村有什么活就干什么,收割庄稼、碎石、搅拌水泥、抬棺材、顶替分不开身的道士,甚至扮演送终的孝子。马可给母亲电话是想问她是否受到马红兵的欺负,但一年过去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后来马可每次拿起话筒时,内心似乎都在渴盼已经发生了什么,那样就有了回去的借口。他厌恶这个念头,但驱逐不去。
背包里的婴儿动了一下。马可想起来,刚才好像有那么一刻,他希望婴儿被闷死了。他解下包,盯着婴儿红扑扑的脸蛋,最后一次警告自己是以和解的心态回来的,只要能承受的都必须承受,尽管他并不确信已作好了准备。他把婴儿举在胸前向家走去,就像抱着一块敲门砖。屋内相比两年前更灰暗了,但吊在屋梁上的灯泡换成高瓦数的,所以和他离开时又似乎没什么两样,一切物品都还站在它们原来的位置,马可想,那么马红兵和母亲之间也应该是。
马红兵转过身来看见了他,但像一个对厄运早有预感的人那般神情平静,浑浊的眼光在他脸上撕扯了几个来回,然后闷声喊,“你瞧,谁来了。”
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喊他名字的声音像一句没有词汇的尖叫。
马可站在原地,还是不知道第一句应该说什么。
“你抱着什么?不是一个炸弹吧。”马红兵说。迟来的紧张缓慢穿透了他的声线。
马可又在内心里重温了一遍自己的设想,把婴儿丢给他们,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但婴儿哭了起来。
“是个孩子。”母亲说。“你捡来的?”
马可听不明白母亲是不是希望他这么回答。
“他偷来的。”马红兵看着母亲说。
“我的。”马可等着他们提问,但没有人说话。他只好接着说,“这是我的孩子。”
母亲后退了一步,眼光掠过马可的头顶看向门外,最后一抹残霞在她眼睛里闪了一下之后,就被幽闭而惶恐的夜色淹没了。马可直愣愣地盯着马红兵,如果听到他说,你把他丢掉吧,那么他就可以把怀里的东西当成随便什么扔到门外去。那样,仿佛抛弃一个婴儿的错误就不是他犯的,即使是他犯的,也已经获得了允许。
马红兵突然奔过来抢走婴儿,粗鲁地剥去婴儿身上的包布,像拎一只毛被拔尽的鸡那样拎着婴儿,左眼凑近扫视了很久,然后哈哈大笑说,“没错,是个孩子。”
“他还没有名字。你给他取个名字吧。”马可说。他希望这就是一种低声下气的示好。如果马红兵从中听出这意味着他对所有过往的认输,他也没什么好反对的。
马红兵像是没听见,看着母亲。
“这也是你的孩子。”
“怎么能这么说。”母亲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马红兵!我回来不是向你认错的。”马可喊完后才感到一股要将自己吞噬掉的怒火。
马红兵把婴儿摊在桌上,像细菌学家在审视一堆狗屎,“就像你一样,是她的孩子。但跟我一点关系没有。但我还是你名义上的父亲。尽管我从来不想承认这一点。”他的手掌又模仿手术刀给婴儿开膛剖肚,“如果你还记得,从你会说话起,我就警告过你,听着!不要喊我的名字。”
夜里,马可想和给他铺床的母亲聊聊柳青,为什么有了这个婴儿,他的遭遇和她不一样,所以她没必要因为他而再度陷入当年的羞辱。但母亲始终背朝他,很快整理好,沉默地看了他一眼便慌忙走了。房间还保持他离家前的模样,孔雀牌电视机还架在墙角矮柜上,母亲陪嫁的座钟仍然滴滴答答在走,他感觉时间误差不超过一刻钟。他终于发现婴儿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对婴儿说,“你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有一刻很静。他躺下来与婴儿对视,他觉得婴儿的眼睛里充满了忧伤。他说,“九个月前我就該下狠心杀了你,不给柳青反悔的机会。”婴儿闪动着眼帘认真地瞅着他,然后慢慢合上了,马可等待了一会儿,确定他睡着了。
“我也不想来这个世界上,特别是一出生就成了没母亲的孤儿。”一个软糯的童音突然响起,把马可吓了一跳,半天他才明白是自己在模仿婴儿说话。
“你就这样成了我的负担。”马可愤怒地说。
“你毕竟是一个父亲。”婴儿的声音说。
“可是你知道吗,我也才二十岁。”马可说。
婴儿的声音在断断续续地抽泣,座钟的时针走了半个圆周后才重新开口说话,委屈的气息里既有害怕又有渴望,“你也有一百种方法抛弃我,把我扔在医院里和那个女人一样一走了之,你能做到的。或者丢在街角、公安局门前,随便哪个公益机构的走廊都是一种选择,可没有任何一个垃圾桶拒绝过你啊。你随时都可以掐死我,就现在,你掐死我吧。”
“如果能做到我早做了。”马可听到自己的声音里传出压抑的癫狂,“你竟然还来嘲笑我。我绝不是不敢那样做,你相信吧,还不到时候,我要先找到那个女人,把你扔在她脚下,或者干脆把你塞回她肚子里去,我要好好问问她为什么。然后我把你们一起干掉,无论她说什么,怎样求饶。你别这么挑衅地盯着我,我真担心现在就控制不了自己。”
婴儿确实又在看着马可,面容沉稳,眼神仿佛有一种吸力,把他所有的怒气都吸进去,然后悄悄地融化了。他们又开始长时间对视。接着,这样的事竟然真的发生了。婴儿的嘴贴上他的胸脯,摸索到他的乳头,而后开始吮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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