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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那高粱、玉米撵上了父亲一米七九的个子,我也矮下去了,蹦着高也摸不到玉米的黄缨缨,高粱的青穗穗。青纱帐从大地涌出,漫过堤坝,漫过村桥,漫过篱笆、草垛、古老的墙,一不小心抵上了我家的屋檐。
一切低矮的事物都被否定。一个绿油油清芬的世界触到了我的眼前。只有快腿的炊烟能拔出这缠绵的七月,在天空中缥缈,追逐着乡村梦想的身高。多么神奇,只那么几场雨,饥渴的种子就翻了身,稚嫩的禾苗扭起窈窕的身躯。大地长发飘飘,尽现妩媚娇娆。满满的夏,攀上我的肩,让我寂寞的身子变得充实而饱满。
青纱帐拂去了我的心慌、神经官能症。父亲说,这些都是被城市惯出的“玻璃脆”。在乡下多待待,干点活就好了!别说,真管用。大脑里的陈灰、旧迹、妄念、偏执与虚荣都得到了清理。我放松呼吸和神经,漫步徜徉。这夏日明媚的阳光,氤氲的烟雨,摇曳的星辰和月光滋润着我的躯体。
我是幸福的,也是幸运的。邃密、幽昧的青纱帐;阴鸷、诡谲的青纱帐;渊默如海,深不可测的青纱帐;让人亲近,又令人生畏的青纱帐。
祖父讲,打早时,那里曾藏过“胡子”,也隐过游击队。我四爷爷就在那里躲过追杀,我父亲也因为青纱帐的掩护,躲过了小鬼子的尖刀。青纱帐里有多少惊悚、悲喜的往事啊。
邻家的二兰子因为早恋被父亲痛打一顿,跑进了高粱地,服下农药,命归黄泉。前村的“三驴子”在东岗的玉米地里强奸村姑被判了死刑。青纱帐里有啼哭的弃婴,有谋杀者的阴影,有缠绵的爱情。十八岁那年,我在青纱帐里吻过我的初恋情人,也因为青纱帐躲过父亲凶狠的巴掌,委屈的我把两只眼睛哭成了星星。青纱帐啊,说不清,理还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踮足引颈,在堤坝上眺望着青纱帐;我紧缩身子,把双手抱在胸前,穿行于青纱帐;我用玉米那宽宽的叶子做一顶绿冠,戴在头上,重温幸福的童年;我在高粱地里寻找嫩嫩的乌米,用美好的记忆深深地呼吸。故乡啊,我用浩瀚的青纱帐把你喜欢个遍。
风,轻轻地翻阅青纱帐,翻阅漫长的农耕岁月,翻阅一个民族守望家园的坚贞,开疆破土的勇气,寸土不让的尊严。奔腾着千军万马的青纱帐,涌动着如潮如浪的青纱帐,老百姓视你为生命的青纱帐,皇上也不敢忽视的青纱帐。我从《淮南子》《资治通鉴》《齐民要术》中,领会了“天下之大本”“务兹稼穑”之深意。
青纱帐,预约丰收,结盟太平,把“安天下”的责任高高地举在头上。青纱帐,收下浓烈的阳光,绵绵的细雨,操作着大地的梦想。它默默地秀穗、甩英、吐须,怀揣黄金的意图。它歌唱,它摇摆,它咬定土地,让乡村的七月充满勃勃的诗意。这是土地最幸福最痛快的时候,籽实倾心饱满,叶子快马加鞭,梦想奔赴十月那金色的殿堂。
夜里,我守候在青纱帐旁,倾听那一片片嘎巴嘎巴的拔节声,惬意,迷人。我如一枚细细的铁钉,粘贴在磁铁般的青纱帐上。我不想分离,我要和它融为一体,紧凑、协调,没有间隙。仿佛我听见了自己的拔节声,青纱帐将我拉入青春期。到处都是生机,止不住的生长,润泽我寂寞的骨头,枯燥的思想。空荡荡的手,填满阳光的语言,饱满的祈愿。
感恩庄稼,慷慨的奉献和赠予。我写青纱帐的美好,就是写下《国语》的续篇,《吕氏春秋》的新章,就是把《淮南子》《诗经》提到的事换个语气复述了一遍,就是端上热腾腾、香喷喷的米饭和抹了奶油的发糕,让人们重新认识庄稼的善良与高尚,功绩和荣耀。
我把《父老乡亲》唱了一遍。
把《希望的田野》唱了一遍。
我要让梦想听得见,未来听得见,祖国听得见。
胡杨林
绵绵数百里,以横绝之势将肆虐的风沙撕开一道血口,让它痉挛、巨疼、颤抖。多少年来,这片茂密而又蓬勃的胡杨林与巴丹吉林沙漠对峙、较量,阻挡它向北扩张。绵绵的胸膛,宽阔的臂膀,锋利的目光,让野性的沙暴心惊胆寒。
“托克拉克”,最美丽的树、沙漠的英雄树、沙漠的勇士、沙漠守护神、沙漠的脊梁……胡杨,集那么多赞美于一身。活着,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下,一千年不腐。高贵的血统,至尊的荣名,隐忍与执着的个性,让时光结舌,让永恒瞠目。那挺直的高傲,拧劲的顽强,挖空心思的追求与生长,让所有走近它的人都血脉贲张,骨密度增强。
逐水而生,伴沙而长。水生金,沙藏金。胡杨就是“金”,生长的“金”,蓬勃的“金”,磅礴的“金”。岁月遥遥,不懈不怠;风沙漫漫,不迷不惘。多舛的命运,依然不失妩媚与妖娆。这沙漠的生命之王,顽强地争取着生存的空间,捍卫自由而奔放的灵魂。岁月流转,牧月晨放,咬定大漠不放松。
太阳,是它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的王冠。我颔首低语,与胡杨树倾心交谈,这岁月的大师告诉我,活着,壮美、绚丽而精彩;死了倔执、凛厉、刚强,超然物外。如历史上的英雄豪杰,它们或联袂而起,扼腕抵掌;或醉卧沙场,逸兴飞扬;或披襟散发,放浪形骸;或形销骨立,忧国忧民;或刚直不阿,风骨凛然。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我听见了阳光的暖响和历史的回音。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水寒风刀,关山迢迢,羌管悠悠,血刃纷纷。烽火惊胡雁,鼙鼓振日高……
胡杨透视遥远,是非成败都在眼中。它如熊熊的火炬照耀千古,照亮了卫青、李广、霍去病的面孔,照亮了横刀跃马的英雄少年,照亮了那些铁骨铮铮的边塞诗人。它吞雷吐电,咀嚼风沙,化作了一个民族意志的钢刃,精神的营养,思想的锋芒。
一树一树的锦彩,一片一片的辉煌。将荒凉驱赶,把死亡的诅咒掀翻。金色的弱水河,瑰丽的居延海,通电一样灿烂。额济纳回萦着神秘和幽隐的气息。我以车当房,啃着硬馕,在胡杨的身边度过了一个寂寞的夜晚。我喝下了半斤宁夏红,在躯体里做了一件御寒的衣裳。我要用一个孤独的夜晚兑换黄金汹涌的早上。我得逞了,光影斑斓,清芬弥漫。
我被点燃,焚毁躯体中潜藏已久的抑郁,烦忧的暗影,挖出我骨子里的牢骚,胸中的块垒。我在这里重新淬火,敲打出生命的剑刃,将目光深植于未来。我不再懦弱,不再彷徨,不再长吁短叹,我已浴火重生,凤凰涅槃。嘹亮的日月在我的指上旋转。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甲光向日金鳞开的胡杨,挥手决浮云的胡杨,浩浩荡荡,向大漠的深处开进。它要收复失地,重整沙海,推进绿洲。楼兰、尼雅,灿烂的古文明在茂密的胡杨林中浮现,曼妙的女子反弹琵琶,翩翩起舞,环佩叮当。歌声缀满了星光,浸透天光水影。
胡杨林,大漠之躯,大漠之眸,大漠之魂。
胡杨林,请接收我的祝福和敬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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