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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2-27 18:40:1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早上,天阴沉沉的。我被添一件衣服还是不添折磨得痛苦不堪。我盼着早点死,一死了之,这样就永远轻松了。自从高二的上学期,因为神经官能症休学,我在家快一年了。医生说,这是现代病。我爸爸说我是现代人。
十二点,约摸是学生们从校门蜂拥而出的时刻,也是卧室里温度最高的时段,我依旧没有添衣服。我知道我在跟大自然斗争,而我这可怜的身体不过像灰尘、泥土,这种斗争毫无意义,但必须斗争下去。我把窗户打开约十公分宽。每天要换换气,否则就不适应外头浑浊的空气了,况且室内不通风,也会导致疾病。但开窗,冷空气就进来了。天空不见太阳。我一边看高三物理,一边暗暗计算时间。脚开始发冷,冷直往心里钻。温度计没有下降,空气却凉飕飕的,可换气还不到十五分钟呢!我想烧个热宝,但立刻否决了这个想法,正是最暖和的时间,现在就在肚子上压热宝,晚上怎么办?那样身体就难以适应晚上的寒冷了。说不准又会得病。我决定忍耐下去。我在屋里踱步,做体操,让身体暖和起来。时钟指向十二点半,我飞跑过去,把窗户关严实了。
这时我看见一个女人沿着枯萎的花坛,大步向这栋楼走过来。她的脸白蒙蒙的,下巴很尖,半张脸被墨镜遮住了。她穿了一件几乎拖到脚面的黑色长羽绒服,像个丝绒的斗篷,帽兜镶着宽阔的皮毛,我从来没见有人穿羽绒服能这么漂亮。她背着一个暗红色黑条纹的大挎包。在大挎包的下面,还有一个特别小的,小得都不像人,看样子是个小姑娘,穿着紫红色滑雪服,紫红色大围巾把脑袋裹得严严实实,只在眼睛那里露出一条缝,这么一来,脑袋大得不成样子,就像个机器人。小姑娘扭摆着身体,奋力地走着,跟上女人的步伐。
我正在担心,就看见我担心的应验了——那只挎包从女人肩膀滑脱,正好砸在小姑娘的大脑袋上。
“马复。马复!过来吃饭。”我妈妈喊我。
我妈妈陈水香原本可以在单位热饭吃,她是特意为我赶回家的。她得喝着西北风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如果遇到结冰的路面,她还得跳下自行车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遇到人多杂乱的地段,她也会跳下车推着走,就像有人强迫她把这车弄回家似的,我可怜的妈妈紧张胆怯得像只松鼠。
我应该立刻过去吃饭。因为我妈妈要看着我吃完,再抓紧时间骑回单位,又是一个小时。可我舍不得离开窗户。我看到,那个女人正把包重新撸上肩膀,一边指着小姑娘哈哈大笑。小姑娘像个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地站着,费力地扬起大头。
女人呵出的白气围绕着她白蒙蒙的脸,仿佛吐出的烟雾。她简直像个精灵。我看呆了。
直到坐下来吃面,我才感到半边脸、鼻尖、脖子,甚至胸口,都凉冰冰的。我在窗前站久了。我大口大口地吞食热腾腾地撒了芜菁的羊肉面,可能会着凉的恐惧和那个精灵般的女人在我脑海中搏斗。
“慢点吃,吃那么快,噎住了。”我妈妈陈水香说,“吃完这碗,再吃这碗。”锅里还煮着水,她的面还没下锅呢。“吃这么多,就知道长个儿了,你也不说长壮实点!”
我想问问她,见没见过那个脸白蒙蒙的年轻女人,是谁家的,可我犹豫再三,还是没开口,我怕陈水香看不起我。
门铃震天似的响了。
陈水香不耐烦地站起来,整了整头发,去开门。我听见她说:“你来做甚呀?”我这一向以热情开朗为邻居称道的妈妈怎么这样招呼客人呢?
“得了,水香。你还不让我进屋了?”一个女人恳切的声音,语速慢慢的,十分温柔,有点挑衅的味道,还有点装腔作势的感觉。我听见门关上了,没有人说话。过了片刻,妈妈也没有回来。我走出去,看见她们都坐在沙发上。
小姑娘直挺挺地坐着,紧贴沙发的外沿,全凭腰腹保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显然不是大人抱上去,而是自己蹭上去的。她的双脚够不着地面,让人担心她随时会被大脑袋带着从沙发上滚下去。她没有脱掉厚厚的外套。我现在能清楚地看到大围巾是怎样一层层粽叶般裹住了她的脑袋,一双大眼睛从围巾的缝隙里警惕地看着我,那双黑玛瑙般的大眼睛里面有种非常纯真的东西,让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
陈水香翘着腿,仰靠在墙角的单人沙发里,她一只手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托着下巴,阴郁地看着自己的脚尖。这时厨房传来水烧开的声音。她沉默地站起来,一脸的不耐烦,去了厨房。
那女人就坐在小姑娘身旁,对家具、墙壁和我都充满了兴趣,她紧抿着鲜红的薄嘴唇,把下唇抿出成叠的短纹,有那么点洋洋自得、高人一等的意思,透过墨镜的眼神不论落在哪里都会停留很久。当我感到她在看我的时候,我紧张得舌根发凉,赶紧移开眼睛不看她,但我还是能清楚地注意到她的一举一动。现在我看清楚了,她的卷发干枯稀疏,在脑后挽了个核桃大的髻,脸皮干涩,挂着一层白粉。至少有四十岁了。隔着那副弧形墨镜,我看不清楚她的眼神。她也没有脱去外套。
“马复,赶紧过来吃饭。凉了。”陈水香在饭厅不耐烦地说。
小姑娘的大脑袋一下子朝向了饭厅,带着上半身都扭歪了,仿佛马上要从沙发栽下去,我甚至感觉她在围巾后面吞了一下口水。我下定了决心——明知因此会被陈水香责骂——我说:“你们还没吃饭呢吧?一起吃点吧?”
女人凑近小姑娘,低低地说:“你想吃吗?”
围巾裹住的大脑袋狠狠地点了一下。
女人对我笑,笑得挺讨好,在笑容的末尾她似乎已经在用眼睛对我说话。但显然又犹豫了。“你看方便吗?”她说到最后,声音开始发虚,怯生生的,并非羞愧,而是一种底气不足的少女式的羞涩。
“没什么不方便的。”我说。
我把她们让进饭厅。陈水香恶狠狠地看着我,足足有两秒钟还不止。
女人大喇喇地坐在陈水香平时吃饭的位置。小姑娘爬上我爸爸的座位,小心翼翼地把眼睛下面的围巾拉到下巴底下,露出黄瘦的脸和扁扁的小鼻子。女人已经把我还没吃的那碗面推到她面前。小姑娘盯着面,使劲地卷起滑雪服的袖口,她的胳膊也细得可怜,她伏在碗上吃了起来。还有一碗面,那是我妈妈陈水香的,但是她和那个女人都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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