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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戏的戏里戏外
人活了多少岁,就过了多少年。
少年过年叫增岁,老人过年叫增寿,可我们村的黑老婆的嘴角却叼着这样的话:人就是一根甘蔗,过一年剁走一节,过一年剁走一节,再长的甘蔗,都经不住剁;三剁两剁的,甘蔗就没了。
我少小是在渭北一个名叫麻子村的农村里度过的,记忆中的过年,比起现在来,要讲究多了,亦复杂多了。
一年有四季,但在汗流浃背的农夫眼里,却只有两个时段:农忙时节和农闲时节。农忙总是那么地长,而农闲总是那么地短。一年当中,春秋夏皆是忙,唯有冰天雪地的寒冬,似乎才能歇息下来。拢起比炸裂的干泥皮还要粗糙的双手,伸开僵硬酸困的腰肢,在烫热的土炕上躺一躺,稍一打盹,年就在眼前了。
我的家乡名叫麻子村,地处一座台塬的边缘。村东的斜坡下面,是一个狭狭窄窄的盆地,盘踞着一家隶属于国家航空部的研究所。研究缩身于此,显然是备战备荒的产物,含有保密的意图。对于村庄里整日在黄土里刨食的农夫而言,那家研究所,仿佛是摆在一旁的一具远景模型,广播里任何一种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描述,似乎都能从这家研究所里找到现实的样本,比如“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之类。一到星期天,那些穿着洋衣留着“洋楼”(当地人对新式发型的称谓)的人,挎着竹篮来村里溜达,挑挑剔剔地购买农户家产的鸡蛋。农户们惊讶的是,这些购买者,并非鸡蛋贩子,购买鸡蛋纯粹是为满足自己的家人吃。鸡蛋不是鸡蛋,而是金蛋,吃进肚子多可惜呀!手头极其拮据的农民,出售鸡蛋那可是唯一的经济来源。酱醋不敢买,食盐还是要买上一斤两斤的;窗上无玻璃,窗户纸还是要买上一张两张的;电灯时亮时瞎,点亮煤油灯的煤油还是要买上一瓶两瓶的。每户人家,都喂养着四五只母鸡,主妇一日数回地往返于鸡窝,蹑手蹑脚地窥探哪只鸡又令人欣喜地卧了进去,哪只鸡依旧令人沮丧地在院子里闲逛,像个女光棍一样,三天了竟毫无动静。这些不下蛋的母鸡,活该遭到嫌弃和唾骂,它们不像母鸡,更像木鸡。在主妇的耳朵听来,世上最动听的音乐,不是贝多芬的交响曲,也不是莫扎特的小夜曲,而是母鸡下蛋后得意洋洋的啼鸣声。“咯嗒——咯嗒,咯嗒——咯嗒”的叫声,经主妇耳膜的孵化,就变成了“搁蛋——搁蛋,搁蛋——搁蛋”。
村民们最为惊讶的,还不是他们把鸡蛋当饭吃,而是这些脚不沾泥的人,每上六天班,就有一个星期天。七天当中,就有一天从早到晚啥都不干,简直令人不可思议。村民们在生产队长鼓着腮帮吹响的哨子声里,以及在队长那口无遮拦日娘带老子的污秽骂声中,总是迎着晨曦下地,迎着暮色归来,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春播夏割,夏种秋收,夹杂以植树造林和修梯田修水利之类,每天都是汗湿几重衣衫。收工回来,男人劈柴,挑水,垫羊圈,出羊粪,女人则要忙着洗衣做饭,织布缝衣。唯有阴雨天,村民们才能瘫倒在炕,头枕一块木枕头或砖枕头,像一堆沉沉的湿稻草那样,美美实实地睡上一觉。从土窑洞或土坯房里传出的打鼾声,沉闷而响亮,堪比火车碾过铁轨的轰鸣声。
按理说,冬天是农闲季节。但“学大寨”的热潮,活生生地把村民们想歇一歇的奢望变成了妄想。地冻成了铁块,抡起镢头猛挖下去,地表纹丝不动,倒是那双紧握镢头的手,差点儿被震得骨折。不论怎样,地都是要修的,哪怕是一厘米一厘米地往前推进。上级动辄要来检查,高高的坎壁上横刷着鼓舞人心的标语,字迹被涂成朱红的颜色;那杆在寒风里猎猎飘拂的红旗,上工时扛来,下工时扛回,特意将其绑在一棵高高的杨树上,以使那些前来督工和检查的人,大老远就能望得见。
饿着肚子干重体力活,脸被凛冽的寒风吹刮得犹如一张老树皮,手上冻裂的血口横七竖八。就在众多的人与石板一样坚硬的土地玩命之时,却总有一些漏网之鱼留在房间享受清福。第一场雪落下,那些能扭两下腰肢能吼两嗓子的人便被召集了起来,在导演的安排与指挥下,排练起了戏曲。麻子村演戏的历史,比我的年龄还要悠长。五十年代初期,我父亲作为乐队的一员,坐在舞台的角落,左手举一面铜锣,右手拎一个木槌,配合着其他乐器,依照曲目的节奏,时不时地敲击那么一下两下。登台亮相,对于我父亲,根本算不上新鲜。但在平时,他总是被民兵扭着双臂押上舞台的,唯有唱戏,才敢迈着八字步,磊磊落落地走向舞台,也才不显得那么猥琐与反面。父亲仁善至极,但因戴着富农的帽子,怎么都摆脱不掉频频被批斗的厄运。父亲那个年代唱戏,唱的是《小二黑》《梁秋燕》和《三滴血》之类。等我记事时,剧目几乎全变成了样板戏,诸如《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
排戏是为过年时演出。从腊月二十七八开始,至正月十五结束,近乎二十天里,麻子村那座位居城门前的土台子上,夜夜汽灯高悬,幕布启合,秦腔高亢。在黑漆漆的夜色里,男女老少或坐于板凳,或蹲于碾盘,或袖手而站,个个冻得瑟瑟发抖,却都仰着长长的脖子,痴望着戏台,宁肯受冻也不肯退场。村民们之所以打死不离疙瘩庙,看过十几遍了还要继续看下去,自然是各怀心事。有的嫌家里冷清,看戏是为挤在人堆里凑热闹;有的是瞥见邻居家的人家都去了,自己也就随大流,你朝左我亦朝左,你朝右我亦朝右;有的是公公婆婆想看儿媳演得怎么样,有的是父母想看儿子儿媳的动作或唱词会不会出错。大多数人眼里的好戏,并不是谁的一招一式更像模像样,谁的唱腔更韵味十足,而是谁更滑稽可笑。能出错的戏,才有看头,才有嚼头。那些出错的情节,不但会引来满堂哄笑,而且在以后若干的日子里,定会转化为人们逗乐的源泉。那个刘队长,哈哈哈,竟把“毫不利己专利人”,唱成了“毫不利人专利己”;还有那个拴牛,扮演刁德一,歪戴一顶耷拉着帽檐的瓜皮帽,脸上抹着炭灰,该“李建光”上场时,他却愣头愣脑地跑了出来,僵硬地站在舞台的中央,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咋办。导演蹴在幕布的一角,急得直跺脚,又是向他暗暗招手,又是向他挤闪眼睛,他却木桩一般不为所动。无奈之下,导演只好亲自跑上场,踹了他一脚,他这才恍然醒悟,猴子似地蹿出了舞台。呵呵呵,哈哈哈,拴牛呀拴牛,一个放牛娃,只知牛头,焉知驴尾?他能演戏,猪也能演哩!拴牛那不是在演戏,而是戏在演他!就他那两把刷子,可不活活地要把人笑死了,笑死了!拴牛遭到导演的责骂,又遭到村民们持续高涨的嘲讽,一度患上了严重的精神抑郁症,竟至于某一天,拿根草绳拴在导演家门前的树杈上,声称要把头伸进挽起的那个绳圈当中……周边村庄的人管不了拴牛的死活,搀老扶幼地络绎而来。他们对麻子村人每遇过年都有戏看,羡慕不已。因为唱戏,麻子村的小伙子讨媳妇,明显容易了许多。戏演久了,脸也就混熟了,在一方天地里,俨然成了名角。演员们走亲戚,擦肩而过朝他们搭讪的陌生人不在少数。他们尚在疑惑该人有可能是被自己遗忘的某个亲戚,却见搭讪者率先开了口:你不就是麻子村的吗?不是演铁梅的那个吗?你演得真好,扭那么两下子,比我村里的妖精臭臭他妈还要扭得好!或者:你眼睛瞪得跟个驴蛋一样,想咋?瞪啥哩瞪呢?你个坐山雕,坏透透了,唉,不是我看在你是百喜外甥的分上,我一耙子挖下去,把你这颗南瓜头,不挖出几个血窟窿才怪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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