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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双凤村,美丽、温婉、宁静、古朴而又略显沧桑。千百年过去了,仿佛一直就是以这样的姿态,展露在这天、这地、这古老苍茫的时空之中。展露在我面前的双凤村,此时仍然像土家民族一枚纯净精致的标签,静静地躺在历史和岁月的大书之中。
蓝天。白云。古木。幽巷。时光的大手深情抚摸着眼前这座古老而又宁静的村庄,抚摸着镂刻在山水之间的沧桑印迹,抚摸着天空中舒卷飘移的历史烟云。高天厚地之间,迷蒙的烟雨静静洗涤着悠悠流淌的岁月,洗涤着土家族风尘仆仆的发展历程。我站在双凤村幽静安宁的角落里独自沉思,无穷的思绪像天空飘荡的迷雾,在深邃辽远的时序中,向着浩浩荡荡的苍天远远漫去,唯有脚下的石板路依旧蜿蜒绵亘如故,身边淙淙流淌的溪流声,依旧像一首首醉人的古歌,敲打着大地的琴弦。旁边,茂林修竹掩映着一幢幢飞檐翘角的吊脚楼,千万年来,它们仍旧像一只只展翅翺翔的山鹰,在双凤村的台地里铺展着动人的飞翔,千生万世,茫茫苍苍。
大地寥廓,迷蒙的岁月在石板路上雕刻着历史的烙印,雕刻着煌煌天地间汹涌澎湃的风霜。长风猎猎,烟波浩浩,而今,无尽的历史已经远远飞过头顶的天空,只留下翅膀掠过时震动风云的声音,在我激荡的心头不绝弥响。
我再次来到被称为中国土家族第一村的湖南省永顺县双凤村,置身眼前这座景色优美、风情浓郁的土家族山寨,我柔软的内心再一次被深深地震撼了。这时候的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意义上的普通游客,我不单单只为欣赏宁静优美的山水自然风光而来,也不单单只为体验博大精深的民族文化氛围而来,更不是为了感受纯朴善良的山民的热情与真诚而来,和往常一样,我来这里除了赶赴土家族文化的传统盛大聚会,除了指导这里的村民怎么样才能更好地继承和弘扬他们的传统文化,更多的是继续挖掘蕴藏在这里的民族历史和发展脉络。当然,寻找自己精神的家园和灵魂的归宿一直是我经常来这里的重要原因。每次我都会在这里再次发现一些新的民族和人类学证据,再次搜集到新的历史和文化信息,和往常一样,我会再一次重新进行自己的思考,重新定位自己的研究目标。现在,我像一个长途跋涉的忠实信众,再一次虔诚地拜倒在双凤村明净清丽的大山面前,拜倒在土家族博大精深、蕴含深远的民族文化氛围之中。
眼前的九龙山山脉,一座一座的大小山峰,在苍茫迷蒙的武陵群峰余脉中组合着、铺排着、规范着、既定着。这些蜿蜒纵横的山脉,沿着各自既定的轨迹,或往来盘旋、或前簇后拥、或孤军深入地左冲右突、上穿下插。这些或大或小、或苍劲雄浑、或纤细柔弱的无数山头,在湘西苍茫的十万大山深处隆起、沉寂、挣扎、撕扭、交媾、分娩,在组合中分裂,在分裂中重构。正是这些急剧动荡的远古造山运动扭成的轰轰烈烈的生命群雕,把双凤村的朗朗乾坤,变成生机勃勃的土家民族的历史和文化海洋。这些郁郁葱葱的大山,在岁月的滋润下繁衍而成的古木参天的森林,既为生活在这里的早期人类提供了丰盛的食物和天然的养分,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居家和生活材料,又把山外的风雨连同践踏的铁蹄坚定地阻隔在历史的大山之外。千百年来,由于大山的阻隔,中原王朝的统治始终没有翻越重重的群山和漫漫的雾瘅,来这里轮番上演不断更替的政权,因而历史的腥风血雨没有把这里染成斑驳的战场和尸骨累累的疆域,从古至今,这个族群才得以免受外界的纷扰,一直在这辽远苍茫的深山里,和眼前的大山,和茂密的森林相依为命,共同推动着漫长的民族历史和神秘奇特的土家文化不断向前。
千万年来,双凤村一直像人类历史发展的世外桃源,按照人类和历史发展的自然规律,静静地独立地繁衍着自己的族群,有自己单独发展的历史轨迹,有明显独立的人类演变烙印,有单独的语言、服饰、礼仪、习俗等民族和文化标识系统。
双凤村周边的群山之中,有从旧石器、新石器时代一直到现代社会各个文明时段的一切物质(文物)遗存,和这些互相关联、相互佐证的则是双凤村集群式散布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在这么一个面积不到十平方公里、人口不到四百人的小小土家山寨,竟然分布着毛古斯、摆手舞、土家族转角楼、土家织锦、土家族打溜子等十个国家级和数十个省州县各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有两个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和众多的省州县级代表性传承人。当然,第一个提出土家族是一个单一民族的田心桃,在土家族研究领域卓有建树的彭勃、彭凯、彭英明,在中南海怀仁堂给朱德、周恩来等中央领导表演土家族歌舞的田仁信、彭英威,还有亲自接送来此调查的著名民族文化学者潘光旦先生的彭家齐等,都是土生土长的双凤村七寨半人,他们都为中国土家族被确定为单一民族做出过巨大而又卓绝的贡献。
岁月的长河汹涌无尽,狂浪的波涛浩浩荡荡席卷着漫长的时空,铺天盖地纵横激荡着恣肆汪洋的沧桑洪流,这些在时空累积下不停叠加的文明层级,和双凤村在漫长历史进程中轰轰烈烈轮番上演的悲欢离合一起,随着历史的推进,慢慢变成人类创造的伟大奇迹,变成无数生命不停奉献的旷世绝唱,变成这座村庄献给土家民族独有的文化系统和神奇遗留。如今,这些旷古绝今的奇迹与创造,已经变成人类集体寻找自身发展脉络的理想场所,变成个体生命寻找精神家园和灵魂归宿的理想圣地。
毫无疑问,作为一个民族文化工作者,我已经十分清楚地知道中国土家族被确定为一个单一民族的全过程,知道这里土家族文化所有的真实内涵,知道这片热土为土家民族的认证起到过什么样的关键作用,知道双凤村为中国土家族提供了哪些标识性的民族文化样本。
双凤村人说这里文明最早的起源地是在土王祠下面的一处岩洞里,那是他们祖先最早的家。双凤村每次举办重大节庆活动舍巴节或为迎接远方来客举行的文化表演之前,都必须去那里举行隆重的祭祀活动。
双凤村人所说的那个岩洞,坐落在弧形的悬崖峭壁之间,面前和右边都是猿猴无法攀越的万丈悬崖,头顶是陡峭笔直的千仞绝壁,只有左边的小路,作为进出这个岩洞的唯一通道,仍然和亿万年前一样,从古木参天的陡坡上蜿蜒而下,而在那岩洞头顶的绝壁,则有一股清泉倾泻而下,在洞口化成一条幕帘式的瀑布后,又朝面前的悬崖飞溅而去。就是这条瀑布,让山顶的洞口变得十分隐秘深幽,既不容易被其他生物发现,又可以作为天然的水源,供生活在洞里的先祖们随时饮用。从位置来看,这是一个人类生存的理想之地,所以双凤村茹毛饮血的祖先,从森林来到这片台地之后,就把自己最初的家园安放到了这里。这和从双凤村发掘整理并向全国推广的毛古斯表演的内容完全吻合。毛古斯表演开场的对话讲述了土家族先民的来历、饮食和居住状况,他们说自己从森林中来,住的是树笼和岩洞,吃的是野果,喝的是山泉水。看着因烟熏火燎而变得墨黑干燥的洞壁,我仿佛看见一群自称毕兹卡(土家语:本地人的意思)的祖先,身披遮羞树叶,熬熬熬地吼叫着,从眼前这些高大遒劲的枝丫上荡下来,他们“涉险滩激流,履悬崖鸟道,饥食山果,暮宿洞穴”,挨挨挤挤走进了这座温暖而又干爽的洞穴。这是土家族祖先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家,他们用“卒难入耳、瞠目莫辨”的土家族语言叽哩咕噜地交谈时,可以听到他们身上抖动的树叶和兽皮悉悉索索作响的声音,这声音一直穿过远古,穿过农耕文明,穿过散落在湘西大地上无数的土家部落,穿过彭氏世袭政权统治下的八百年土司王朝,来到眼前这座散发着祖先余温的岩洞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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