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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B城参加一个笔会,决定去之前将名单来回看了很久,发觉并没有熟悉的人,这才答应了主办方,开始收拾行李。这主要因为,我挺害怕将自己置放在一群熟人之中的,尤其是半生不熟的,但凡这类活动上出现的,基本属于那种碰过几次面,听说过对方的名字,或者阅读过一些他或她的文字等等,所以交情并不深,但认识,就因为这个“认识”,常常出于礼貌或尊重,要向对方寒暄,或者接受对方的寒暄。相较于在陌生的人群,这种感觉就会好些,因为寒暄可以省却了,也没有人命令你的嘴巴必须行使说话功能,你可以专注把玩手机,或者朝着一处发呆,甚至将陌生人一个个地揣摩过去,找点儿小说素材什么的,最终达到参加笔会的意义。
我是从Z城出发的,为节约时间,选择了高铁。这是我这些年来的一个习惯,即常常在做一些事情的时候以节约时间为根本原则——但我并不知道那些节约下来的时间又做了哪些有意义的事。比如现在,我将乘坐高铁代替普通火车而节约的两个钟头用在了候车厅,与一群和我一样在把玩手机、发呆或揣摩别人的人坐在一起。出于以上三种状态,或者因为过于专注,我差点儿错过了检票时间。太安静了,我是指检票排队的人,没有出现推推搡搡或争先恐后的现象,而是有秩序地轻移脚步,脑袋低垂,用把玩手机的方式保持了这一安静。我常常想,如果时间倒回二十年,人们在候车时干些什么呢,那时没有手机,当然,那时也没有时速惊人的高铁。
由于迟到,走进包厢时其他人都坐定了,两个旅行箱堵在门口,好像两个门神似的,我问是谁的?没人理睬,几双眼睛瞟了一眼后又事不关己地望向窗外。我只好用脚推了推,挤进来,对上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上面说了,选择高铁是为了节约时间,这只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主办方承担往返路费,当然,机票除外。所以这使我没有理由选择廉价的交通工具,这种心理虽然有点儿卑鄙,怎么说呢,谁不是这样呢?
车厢里坐了四个人,两男两女,对面是一个胖男人和一个胖女人,年龄都不大,二十来岁的样子;我的右侧是一位年纪和体型都与我相仿的姑娘,很瘦。这种坐法挺有趣的,一男一女,交叉而坐,好像上帝的有意为之。尽管如此,我也没有和我的邻座以及对面的男女要搭讪的冲动,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我再一次发觉我嘴巴的说话功能的退化,这和手机的出现有没有关系,很难说。
我没有把玩手机,也没有看窗外,而是对着包厢里的几个人一阵揣摩。便于叙述,我将他们进行了编号,胖男子叫男一号,胖女子为女一号,我身旁的姑娘自然就是女二号了,这很有电影的味道。
女一号穿了一身与身体尺寸不相符的衣服,很紧,把胸口处勒得鼓鼓的,或者原本就是鼓鼓的,她低头听歌,耳机隐藏在清汤挂面式的头发里。手机里播的什么歌曲听不清楚,但很吵,吱吱喳喳的,这种声音有点儿扰乱我的思绪,使我不能专注地想一些事情,所以我想提醒她声音小点,刚欲开口,女一号就把脑袋抬起来,看着我,那种眼神很无辜,好像与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毫无关系似的。
我终究没有说话,也戴上耳机,用一种声音抵御另一种声音,但我不想听歌,调拨了一番后又把手机关闭。在做这些的时候,男一号一直愣愣地看我,我以为他有话要对我说,这种感觉非常不好,我并不想搭讪,我觉得此时我的嘴巴比我的身体更需要休息。但很久过去了,他仍然用这种眼神看我,依然没有说话,后来我想了,或许我也是他发呆的一部分。
此时的软座包厢挺安静的,四个人不约而同地望着窗外,而窗外什么都没有,可能正是这种“什么都没有”的景色才吸引我们,尤其是男一号,他甚至把脸贴在玻璃上,屁股在暗地里搜寻一种舒服的姿势。我想起运载家禽的车辆,那些猪啊鸡啊,被装在一只只铁笼子里从一处运往另一处,它们也不发出声音,两只眼睛漠然地看着窗外,就像现在的我们。
突然,女二号笑了起来,对着车窗玻璃,好像发现了什么,这使男一号抬起他那尊庞大的屁股也看向窗外,依然“什么都没有”。男一号又坐回原来的姿势,继续冲我发呆;女一号则扫了一眼后也把脑袋埋下去,清汤挂面遮住了整张脸。但女二号的笑声没有停止,好像用这样的笑声使我们对她进行“发现”。请允许我此时用了一个“我们”。
猜出来了吗?女二号突然问。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后目光终于落在女二号塞在耳朵里的耳机上,也就是说她并没有对我们发问,而是对着电话里的另一个人,大概这个人还没有猜出她是谁。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她向那个人抱怨,你怎么就听不出我声音了,我是小青,小青啊。
终于记起来了,电话那头给予了回复,大约又问了些什么,女二号不停地笑,说,我去天津办事,你不是在天津吗?就是想给你打个电话,我现在在高铁上——
说真的,我并不想关注别人的电话,挺没意思的,但女二号的声音特别的——特别什么——我还没想出一个准确的形容词,她的声音使我置身于一片刺槐丛里,浑身不自在。她称对方哥哥,也有可能是谷谷,她说谷谷,你是不是还是老样子啊,我也是老样子,单身一个,我妈总是说我二十七八岁的人了,也不把自己给嫁了,我妈她不知道,这年头嫁人比杀人还需要勇气。
女二号滔滔不绝起来,对着那个叫做谷谷或者哥哥的人,然后又发了一阵感慨,她说,婚姻是什么,婚姻就是让两个不会水的人一起跳水,走上跳台,得把眼睛闭上,一头栽进水池也就得了,可我现在已经把眼睛睁开了,我看见了水在下面不停地暗涌着,那简直是一个大窟窿。你说我怎么还敢跳呢?不过几年前我是可以的,那时刚从南大毕业,觉得世界美好,可那时忙着“为国家做出贡献”,没时间找个陪你跳水的人。现在倒好,几年新闻跑下来,就像干了一辈子似的,谷谷,你说,干了五年新闻怎么就跟干了一辈子似的呢,这大千世界全被你看在眼里,每天没有点儿抢打烧杀好像都对不住这世界似的……
我已经没有兴趣继续听下去,因为女二号开始讲述一些社会新闻什么的,这些众所周知的——新闻——已不足以称作为新闻,就像告诉另一个人,某某城市某某小学某日发生了校车翻车事件,这样的新闻可能每周都会出现,人们都习惯了——每天以不同的形式死掉了一些。百度,新浪,搜狐,腾讯给市民提供若干新闻,专门让一起吃饭、娱乐或干活的人找点儿共同话题什么的。打开电脑打开手机,先是跳出一段话,某某地区发生了某某事件,目前伤亡人数已达多少……这伤亡人数不达到它个千儿百万的,都不算是新闻,都不能吸引人们的注意,死这么点算什么呢,死得更多的简直多了去了。
我不想听女二号电话的原因还因为我有了困意,再说,我已从电话里掌握了一些基本信息,女二号:小青,女,二十七岁(也有可能二十八岁),未婚,南大,新闻工作者。这些信息对我来说意义不大,要不是她的声音超出了应有的素养范围,我是不会关注的。我想我真的困了,把旅行箱和背包仔细查看了一番便立即睡去。
我应该是睡着了,睡了一小会儿,记得还做了个梦,梦里正在参加笔会,一群一群的人啊,听着会议,吃着招待餐,整个笔会过程几乎所有人都在低头把玩手机,好像一离开这个玩意儿,就会胸闷心悸,呼吸困难。在会场上,我还遇见了一个熟悉的朋友,我们曾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但我们只习惯用手机信息交往,突然面对面的时候,竟说不出话来。整个笔会我都鼓着勇气和她说句话,哪怕一句“再见”。
但我还是醒来了,没有来得及在梦中和朋友道别,女二号的声音将我从梦境拽了出来——她还在打电话。
醒来后的软座包厢里,女一号已经不再听歌,正在手机上玩一种“切水果”的游戏,她用粗笨的手指在手机屏上划着,然后那些色彩鲜艳的水果便炸得汁水四溅。男一号依然保持发呆状态,但已经不是对着我,而是转向女二号。后者仍在打电话,和那个叫做“谷谷”或“哥哥”的人。
我不知道一觉醒来高铁已经到达何处?距离目的地还有多远?我挪了挪身子,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那些千篇一律的模样使我无法判断到达了哪个城市。
到济南了,现在已经到达济南了。女二号突然说道,她应该是告诉电话里的“谷谷”。她说谷谷你还记得济南那次记者会吗?那次办得多好啊,会议发的纪念手表我现在还戴着呢——
我转过脸看她的手腕,果然有一只手表,浅蓝色的,户外运动的那种。女二号又讲述与手表有关的话题,但我已经不想听了,然而并不是我选择不听就可以不听,她的声音毫无阻拦地传进我的耳朵,这使我十分急躁,以致厌烦——她凭什么打破我们应有的宁静。
男一号和女一号脸上也出现了相应的不悦,纷纷抬起头看向我,眼睛里多了同仇敌忾。接收了这样的目光后,我的内心舒坦一些——女二号的电话将我们三人遣向了同一战壕。但我们始终没有说话,更没有制止女二号的电话行为。
女一号又重新打开音乐,耳机塞得紧紧的。这个时候尤其觉得手机真是个好东西。男一号也掏出手机把玩了一阵,看了看图片和视频,然后又走出包厢,可能是方便去,可能是为了更好地看看“什么都没有”的窗外。我则开始打量女二号,还能干什么呢我?
刚才说了女二号和我一样,很瘦,现在发觉不能用简单的“瘦”字形容她,我想起一个词语:瘦削。十分形象,贴着骨头削过一般,女二号的腿和胳膊,基本上看不出有“肉”的迹象,尤其是那张脸,苍白,纤弱,下颌尖尖,说话间隙的时候,那张嘴就会半张着,像是对什么事表示不理解,又好像是等待对方的一声抱怨或批评什么的。她用没有握手机的那只手从包里拿出一瓶饮料,夹在两腿之间,一拧,就着嘴边轻轻抿了一口,好像并不是为了解渴,而是为了完成某一个动作。她把脸又转向窗外,只留给我一个隐约泛着青筋的侧面。
此时的女二号让我想起一个人,黛玉,掩面咯血的黛玉,我想她如此之瘦,身体应该不太健康,或者有病。
我后来病了,济南回来那次。女二号忽然说道,耳机线像两道青筋逶迤在脸侧。她说谷谷,我从济南回来后就病了。
果真猜中了,我甚至为自己的正确判断感到得意。女二号说,我从济南回来就接到了个采访任务,一个生命垂危的肺癌女孩,我陪她度过了最后一个礼拜,我问女孩最想完成的心愿是什么?她说她想去海边,和好多好多的朋友。是的,她已经没有朋友了,没有人来看望她,因为肺癌。她每天躺在一堆白色里,眼睛看着窗外,那是二十七层的高度,窗外连一只鸟都没有。她的父亲每天来医院,向医生打听情况,打听距离死亡的准确时间。她的母亲怀孕了,所以不能来,怎么说呢,对于这个家庭,怀孕应该是一个极好的消息。女孩很可怜,我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躺在白色的床单上。我每天都去看她,我不能带她去看海,因为离开呼吸机她就会死去,我给她看大海的图片,给她读关于友谊的书籍,我读着《追风筝的人》,读《肖申克的救赎》,“我发现自己如此的激动,以至于不能静静地坐下来思考,我想只有那些重获自由即将踏上新征程的人们,才能感受到这种即将揭开未来神秘面纱的激动心情。我希望跨越千山万水握住朋友的手;我希望太平洋的海水如同梦中的一样蓝……”我们一起朗读和背诵着,常常被这些文字搞得泪流满面。
我把脸转向女二号,她的声音和她的肩膀一样抖得厉害,身子很轻薄,如同一片纸贴在床壁上,她微闭着眼睛,嘴依旧半张着,眼皮上毛细血管清晰可见,然后一颗眼泪就从那些不太浓密的睫毛下悄悄溜了出来。她说女孩去世后自己也病了,不是肺病,而是神经官能症,整夜整夜地失眠,焦虑,头痛,绝望。我不想继续活下去了,她对“谷谷”说。
我以为我不再害怕听到死亡的讯息,因为这个世界每天都会有大量的人在死去,灾难,意外事件……但是肺癌女孩的离开让我感到绝望,去世那天我在她身旁,医生用白布将她裹起来放到一副移动的担架上,她轻得像一片叶子,谷谷,你知道吗?那一刻,我觉得死去的那个女孩正是自己……
软座包厢里安静起来,女二号的电话内容也不再使我感到厌烦。男一号不再看着窗外,而是冲着女二号发呆,或者是聚精会神在听;女一号也抬起头,清汤挂面后的眼睛里有了内容,她手机的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旋小了,或者关机了。我们,对,我们,此时都在认真且悄悄地倾听着二号的叙述。
窗外阳光突然暗了下去,突如其来的黑暗使软座包厢变得狭小和安静起来,女二号倾斜身子,不急不缓地和“谷谷”讲述自己的事情,又像是在和我们讲述一样。我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些什么,和女一号,和男一号,抑或是女二号。这些年来,很多感知变得麻木和淡然,也害怕和身边人进行所谓的交流,就像现在。
四个人之间的距离不知什么时候挨得近了,大概是黑暗的原因,女二号问“谷谷”,听说过神经官能症吗?那是一种叫人绝望的病,它不会摧残你的肉体,却会一点一点地啃噬你的精神,让你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
她的声音比先前低了下去,眼睛依旧微闭着,青色上眼皮不停地跳动,有时往嘴边抿一口水,抿一小口,也被呛住了,然后猛烈咳嗽。此时我多么希望电话那头的谷谷或者哥哥能给她一点安慰,或者,就让软座包厢的靠背给她一点温度和柔软吧。
过了一会儿,她坐直了身体,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嗨,谷谷,谷谷。她叫着电话那头的人,天津到了天津到了,我要到站了——
城市在玻璃外出现,她起身把旅行包收拾好,刚才阻挡我进门的两个“门神”被她拎在手里,做这些的时候,她依然在说话,和那个我们并不认识的“谷谷”说话,她说,天津有大麻花和狗不理包子,唔,还有什么,谷谷你想请我吃什么呢——
我想如果我是那个谷谷,我该请她吃什么呢——
车稳稳地停下来,女二号一边说着吃什么的话题一边向门口走去,就在转身离开的一瞬间,我突然看见那副耳机,那副挂在她脸颊两侧的耳机——它像一根茫然不知所措却在不停寻找攀登的藤蔓一样悬挂着——并没有与手机连接。
高铁又开始缓缓启动,下一站将是我要抵达的B城,软座包厢里补进了一位乘客。男一号,女一号,还有我,我们都没有说话,保持着软座包厢的这一宁静。那个女孩已经随着人流走向了出口,太阳完全沉下去了,黑暗涌上来,她的声音还在我的耳边,此时,我多么希望有那么一个人,在天津,在她抵达的这个城市里,他叫谷谷,或者哥哥。
责任编辑:刘照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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