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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左眼紧闭着,右眼却仍倔强地张开着。我好几次用手合上它,都无济于事。
满头银发的奶奶老泪纵横,轻轻拍打着床沿,就像哄着刚入睡的幼儿:“强子啊,你还有啥放心不下的呢?你就好好走吧,娘很快会来陪你的……”
奶奶的话引得旁人纷纷落泪。只有我的眼睛干巴巴的,就像两口枯竭了的井,再也流不出汩汩的水来。自从得知爹身患绝症后,我的眼泪就没有再淌下来过。凭良心说,我并不伤心,甚至,有一些庆幸,庆幸他终于一了百了了。
爹是下午一点左右走的。走的时候,林美丽不在,在家睡午觉。
这时候还睡什么午觉?真他妈的没良心,我恨得咬牙切齿。
林美丽还真睡得着,若不是我打电话告诉她爹走了,真不知道她要睡到什么时候。
小时候,我一直搞不懂,为什么一吃过午饭,林美丽就像鬼附身似的立马要去找张床睡觉。每次她睡午觉的时候,爹都会关紧所有门窗,然后静静地坐在林美丽的房间外。爹也不准我发出任何声音,若哪一次不小心弄出动静来,那一定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后来,爹告诉我,这就像有的人喜欢抽烟,有的人喜欢打牌而已。林美丽就喜欢睡午觉,每天都雷打不动的。因为她有神经官能症,睡觉的时候听不得一点声响。
林美丽来了,头发有些乱,但脸上的表情异常平静,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她俯下身,顺手捋了捋爹身下皱巴巴的床单,又直起身,看看我,淡淡地问了一句:“有啥叮嘱的吗?”
我厌恶地瞟了她一眼,有些不情愿地说:“谁让你不在的?没说什么。”我把爹叮嘱我要好好伺候林美丽和奶奶的话咽回了肚里。
林美丽微微一怔,避开我咄咄逼人的眼神,默默地转过身坐了下来。她握着爹的手,似乎在自言自语:“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
真是个薄情的女人,连一滴眼泪都舍不得流!我心里愤愤的。
其实,我已经差不多忘记她的真名叫林美丽了。打从懂事起,我就一直听到别人叫她“狐狸精”。连小屁孩儿都知道“狐狸精”就是张家三婶娘——林美丽。曾听奶奶一辈人说过,林美丽年轻时好像蛮风光的,脸蛋漂亮,又唱又会跳,在一个文工团呆过,后来由于家庭成分不好,被人挤掉了。大家叫惯了“狐狸精”,按着他们的逻辑,我被顺理成章贴上“小狐狸”的标签。这个可耻的绰号让我整整十二年抬不起头来。
话说回来,林美丽的确长得很标致,长辫子,大眼睛,细腰身,走起路来,两个大奶子一抖一抖的。我家墙上的相框里就有她的艺术照,有穿戏服的,有举红花的,有拿扇子的,张张都很漂亮。不认识林美丽的人还以为是哪个演员呢。村里那些大老爷们有时看不到林美丽,就看看墙壁上的照片也高兴。他们常拿我爹开涮,强子本事大,弄来的女人好,夜夜有“热馒头”喂饱。对大家的说笑,爹开心的时候,不太会跟他们计较的,不开心的时候,那些人可惨了,准会挨爹一顿揍。
林美丽不仅身段好,嗓子也好,什么黄梅戏、越剧,随便起一嗓子就会把人的骨头都酥了去。夏天,一到夜晚,村里的那些汉子们提着酒瓶,摇着蒲扇来我家乘凉。嘴上说跟我爹喝酒,其实是来听林美丽唱戏的。有时,几个汉子酒喝多了,就赖在我家院子里不肯走。他们的婆娘便气急败坏地找上门来指桑骂槐:“死鬼,你有种也到外面去买个狐狸精回来过呀,才不拦你呢!”
我爹虽然也喝多了,但每每听到这样的话便会勃然大怒:“他娘的,说啥破话哪?看我不打烂你们的臭嘴!还不快滚!”他怒目圆睁,凶神恶煞般把那些醉汉和婆娘们统统赶了出去。
第二天,林美丽依然扭着大屁股,跟那些男人们大声说笑,有时还故意跟他们开玩笑:“还敢不敢来听戏呀?我又新学了一段呢!”男人们讪讪地笑,女人们则在背后骂:“狐狸精!”
不过,自从爹去了外地后,来我家乘凉的男人渐渐少了,一来是他们不好再拿跟我爹喝酒作借口了,二来怕家里婆娘一哭二闹三上吊。只有几个还未讨老婆的敢来。其中来得最多的是卷狗。
卷狗,天生一头微微卷曲的头发,又黑又密,白白的娃娃脸,怎么晒都不黑,一笑起来眼睛会说话。他会写一手好毛笔字。他还是村里第一个志愿兵,转业后在乡电管站工作。卷狗不是他的真名,是村里人开他玩笑给取的。他的真名叫吴有才。大家都说他不是讨不到老婆,而是不愿意讨。
卷狗的二婶是村里有名的老媒婆,凡经她介绍的对象一般都能成。可轮到给侄子卷狗介绍对象,偏偏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也不成,气得王婶直骂卷狗小王八羔子,发誓再也不给他张罗了。
三十好几的卷狗,依然不急着说媳妇,天晓得是不是他那玩意儿不灵光。
卷狗每次来,都会给我带一些好吃的,我第一次吃到的金币巧克力就是他给的。只要他一来,林美丽就会叫我去外面玩,说要跟卷狗叔谈些事情。有时,我不太情愿,但一想到有巧克力吃,气也就消了。
不知什么原因,我比同龄的小伙伴发育得要早些。上四年级时,我的胸脯开始微微隆起。洗澡时,我常用毛巾把两粒鼓鼓的奶头狠狠地往里掐。我不想让它们肆无忌惮地长,怕它们会长成和林美丽的一个样。
六年级时,我的胸脯已经浑圆浑圆的了,像两个馒头似的堆在胸前。林美丽给我买了两件小背心,让我替换着穿。起先我不肯,但后来没了胸衣的约束,我的胸脯像小兔乱跳。为了控制这种跳动,走路时,我总会刻意地含胸曲背。久而久之,我的走路姿势越来越难看,越来越与众不同。
林美丽似乎很在意我的走路姿势,每次都逼我抬头挺胸收腹,可我就是不当一回事儿。有时说急了,我回她一个眼白:“丑一点有啥关系?漂亮能当饭吃吗?”林美丽气得戳着我的脑壳骂:“还不都是为了你好?俗话说,丑女嫁不到好男。”邻居听了,笑话林美丽:“小偶还小呢,你就开始愁嫁啦!”
上了初中,同学们情窦初开,谈恋爱的现象越来越多。我也暗暗喜欢上了我的同桌,那个清瘦的男孩。可我有些自卑。我不敢给他写情书,只能偷偷地写在日记本里,密密麻麻地写了一页又一页,然后锁起来。我也不敢给他送礼物,怕同学们取笑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更不敢直接拉他的手,甚至连正眼看他一眼都不敢。
我想起林美丽跟卷狗拉手的情景,不禁脸热心跳。那天傍晚,西天的云霞出奇得红艳,就像春天远处那一片盛开的桃花。浑圆的落日留下长长的影子,一片血红。天色很快就暗下来了,狭长的瓜田被暮色涂得紫一块,青一块。一群鸟“扑哧扑哧”飞来,倏地钻进槐树林里不见了。卷狗兴冲冲地背着电工包来到我家。我很纳闷,家里电器啥的都没坏呀!可林美丽说:“家里线路老化了,常断电,你爹又不在家,万一出了事就麻烦了。”
卷狗爬上木梯,“啪”一下,拉下了电闸,屋里顿时漆黑一片。
“东厢房那组线有问题,我替你换一下。”卷狗跟林美丽说。
“大约多久能好?黑灯瞎火的,小偶还要写作业呢!”
“那急不了,两三个小时要的吧。”
林美丽转过头对我说:“小偶,你今晚就住奶奶家吧,别耽误了功课。”
我很不情愿地一边走,一边回头望,林美丽和卷狗还站在木梯旁说话,但两人的距离似乎离得很近了。突然,卷狗抓住了林美丽的手。我顿时火冒三丈,正想立即转身冲进屋,让卷狗松开他那双可恶的手。但是,林美丽又冲我喊了:“时间不早了,还不快走,磨磨蹭蹭做什么?”我只得闷声不响地朝奶奶家走去。为了撒气,我踢了一路的石子儿,鞋头上都磨出了一个洞洞眼。反正是林美丽买的,坏了就坏了!
林美丽跟爹活了大半辈子,也吵了大半辈子。在我的印象中,每次吵架都是林美丽在发疯,爹往往闷声不响的。林美丽常常骂:“我真是瞎了眼了,一朵鲜花怎么就插在了你这堆牛粪上?”
爹这堆牛粪外表是差了点,但总还算得上是一个能干的人。
在我们王庄村里,爹是第一个朝外闯荡的,脑子很活络,做过小贩,也做过小包工头。据说有一年各地都发大水,好多人家都被洪水冲走了。王庄村也不例外,直到现在,村里那座老房子的墙上还能隐隐约约看到被洪水浸泡过的痕迹。村头那条大河边也还留着水位警示标志。幸亏爹手脚快,工程完成得早,工程款一分都没有少。每当说起这事,爹都很得意,说自己吉人天相。
林美丽对这件事却很反感。只要爹一说起发大水,她就会莫名其妙地发起火来。有一次,爹和一哥们边喝酒,边侃山海经,说着说着又扯到了那次发大水,爹神气活现地拍着胸脯说幸亏自己能干,不然……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林美丽气冲冲地走过来,端起一碗热气腾腾的菜汤就往爹身上泼,烫得爹嗷嗷直叫。那时我还小,吓得都尿湿了裤子。
长大一些后,有一次和爹闲聊,也不知怎么的又聊到了那件令爹得意的事。我偷偷问爹,为何林美丽不爱听到发大水。爹深深吸了口烟说:“你两岁那年,好多地方都发大水,你外婆家被洪水冲走了,什么都没留下。唉,也难怪你娘……”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从来没有见过外婆,更没有去过外婆家了。
爹每次从外地回来都会给我带好吃的和好玩的,偶尔也会给林美丽买好看的衣服和首饰。有一次,爹带回来一个小小的铜匣子,锃亮锃亮的,上面镂刻着花纹。一把锁很小巧,钥匙就更小了。我看着好奇,总想拿过来玩玩。爹呵斥我大人的东西不能随便碰的,他像宝贝一样藏在一个不常用的柜子里,并且叮嘱我不要告诉林美丽。有一天,我偷偷看见他将一沓崭新的钞票锁进了匣子。第二天,我趁他不备,拿了他身上的钥匙,准备打开匣子取点钱,结果被爹发现了,挨了一顿打。
小伙伴们不仅羡慕我有一个会挣钱的爹,还妒忌我有一个会唱戏的娘。尤其是王小淘,他是我同桌,也是我邻居,外号叫“鼻涕虫”。他很邋遢,每次擤鼻涕或者吐痰,都弄在我的座位边,恶心死了。为此,我跟他吵了无数次。有时吵不过他,我就笑话他的娘,因为王小淘的娘是我们村出了名的懒婆娘。这话戳到了他的痛处,他越来越记恨我,总在背地里说我和林美丽的坏话。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语文老师布置我们写一篇关于母亲的文章。那时我还没有恨林美丽,所以写了她的很多好。比如长得漂亮,会织毛衣,还会唱戏。结果,语文老师将我的作文当作范文在全班同学面前读了。正当我有点沾沾自喜时,“鼻涕虫”王小淘在班上爆料:张小偶的娘是他爸花钱搞来的。这一消息立刻在班上炸开了锅,同学们有的嘲笑我,有的在我背后指指点点。我当然受不了这种侮辱,就和王小淘大打出手,结果两败俱伤。事后,班主任虽然批评了王小淘,但我看她的眼神总觉得和以前有些不一样。后来,我爹也知道了这件事,大发雷霆。爹在王小淘上学的路上将他拦住了,劈头盖脸地训了他一通,还警告王小淘爹要管好自己儿子的嘴,吓得王小淘再也没有乱嚼过舌头根。
一次,爹从外地回来过中秋节。离吃饭时间还早,我们边下棋边聊天。我问起他当年怎么就看上林美丽了。没想到,爹一下子变了脸色。他“腾”地站起身,紧张地朝屋外看了看,然后迅速关上房门,压低声音,狠狠地对我说:“是不是你谈恋爱了?小小年纪,不学好,将来要后悔的!”
什么?我刚想开口解释,爹又指着我的鼻子,语气十分严厉:“你给我记住了,这个问题以后也不许问别人,尤其是你娘!”
夜晚,我们坐在院子里,十五的月亮正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我心事重重。爹和林美丽让我吃月饼,我索然无味。
初三那年,终于有一个男孩子大胆地向我表白,说喜欢我。正当我沉浸在恋爱的喜悦中时,爹不幸患上了胃癌,割去了差不多三分之二的胃。一个家一旦失去了一个男劳力,那生活境况自然就会窘迫起来。
看着林美丽那双勾人的大眼睛一天天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村里那些爱嚼舌头的婆娘们有些幸灾乐祸:“看那狐狸精还神气不?”“唉,强子这一病啊,那玩意儿恐怕也就没劲儿了吧?”“哈,那么说来,狐狸精不是要寂寞死了?不找男人才怪?”说者无心,听者有心。有些婆娘便暗暗地对自家的男人看得更紧了。
还好,林美丽只找卷狗。
“美丽,我一个同学说卖血能挣大钱。人家辛辛苦苦做一年才挣七八百块钱,卖血一个月就能挣回来。”卷狗对林美丽说。
林美丽眼睛一亮:“这么好挣啊?那快托你同学介绍我去。”
“卖血是挣钱快,可太伤身体了,你吃不消的。”
“那又能怎样呢?那死鬼要吃药,小偶上学也需要钱哪!”
“那我们一起去,两个人挣总比一个人要强。”
后来,村里人总看到卷狗带着林美丽往市里跑。两人同进同出,亲密得就像一对热恋的情人。大家议论纷纷:“狐狸精本事厉害啊,卷狗这愣头青到底还是被迷住了。”
爹也多次反对林美丽去卖血。“不卖血难道去卖人?你吃药不要钱?小偶还要不要去上学了?”每次,林美丽一通大骂,爹便像泄了气的皮球,没声儿了。
过了大半年,不知是谁从医院里得知了林美丽和卷狗卖血挣钱的事儿。这消息一传开,村里人都眼红了,卖血的队伍便越来越壮大起来。
“要想富,袖子撸”,对于那个干一天活只有两块钱收入的年代,卖血的确是挣钱最快的方式。没过几年,村里人纷纷买回了电器,盖起了小楼房。
林美丽也动起了盖房的心思。为了凑钱,她卖血次数越来越频繁,有时一个月要抽两次。卷狗心疼林美丽,他顾不得上班,偷偷跑到外县市卖血。反正只要哪里有医院哪里就有他的献血证。年底,卷狗给了林美丽一沓厚厚的钞票。村里人都说卷狗这小子病得不轻,为了一个狐狸精连命都不要了。这些闲言碎语听着让人难受,但我的内心深处却对卷狗有了一些感激。
对林美丽,我也渐渐改变了态度。放学回来,我主动帮她一起做做饭。吃过中饭,我洗碗,让林美丽早点去午睡。晚上,我会挨着她的床头跟她说一会儿心里话。林美丽生日那天,我还给她买了一块花手帕。每次听到我们母女俩嘻嘻哈哈的笑声,爹既高兴又嫉妒。现在想来,那一阵的确是我们母女关系最好的时光。
我们的新楼房终于建好了。搬进去当晚,爹让林美丽请卷狗来喝酒,说要当面好好谢谢他。那天,林美丽穿得很喜庆,上身一件红色小袄,胸前绣着大朵的牡丹,下身一条黑色宽松裤,那俊俏模样像极了舞台上飘飘欲仙的青衣。林美丽烧了好多菜,鸡鸭鱼肉的,摆了满满一桌子。
好久没喝酒了,爹颤颤巍巍地端起酒杯:“来,卷狗,我敬你一杯!这些年来多亏有你的照应啊!”说完,一仰头,把酒都喝了。
爹又倒了一杯:“美丽,我也敬你一杯!为了这个家,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累,真难为你了!”
两三杯酒下肚,爹终于不胜酒力,醉倒在沙发上。因为我第二天要期末考试,也早早地上床睡了。
半夜里,我突然有了尿意,很急。刚要起身,只听得隔壁房间里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吱嘎吱嘎的。我不敢开灯,屏住气,那房间里又传来吭吭哧哧声。我的心怦怦乱跳,蹑手蹑脚地移到窗前,惊呆了,床上有两个黑影在纠缠。
“这么多年,多亏有你!”
“嗯。嘘!”
朦胧中,我看见一个人影翻身压住了另一个人,随即传来粗粗的喘气声和吃吃的娇笑声。霎时,我感到有一股热血“嗖”地直冲脑门,全身顿时燥热难忍。
那团黑影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突然明白他们在做什么了。一对狗男女!我恨得咬牙切齿。那一刻,我憎恨世上所有的男人,他们是天底下最丑陋的动物。我更恨林美丽!
两天后,爹突然跟我说他和林美丽离婚了,问我选择跟谁过。
离婚?虽然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但我还是感到有些愕然。
“她要离,还是你要离?”
“我要离。”
“离得好!”我竟然脱口而出。
爹诧异地望着我:“小偶,你……”我连忙打断他的话:“放心,我跟你过。”
爹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林美丽终于跟了卷狗。这事儿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总要消遣的话题。
因了那次偶然的偷窥事件,我开始拒绝那个大胆表白男对我的热烈追求。男人只会让我感到恶心。我要将全部精力放在学习上。功夫不负有心人,我考取了省里有名的师范大学。
我很骄傲,我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爹给我办了一个谢师宴,他把林美丽也请来了,说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才会给老师们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林美丽似乎刻意打扮了一番,粉红色连衣裙,头发绾了个髻,看上去挺年轻的。她给我买了一双运动鞋,一个双肩包,还塞给我一个红包,嘱咐我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己。那天,林美丽喝了好多酒,话也特别多。一时兴起,还在酒桌上唱起了戏:“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啊不,天上掉下个林美丽……”“哈哈哈!”老师们纷纷鼓掌,夸,“唱得好!女儿随娘啊,怪不得张小偶聪明又漂亮!”
“谢谢老师们!今儿真高兴,女儿考上大学是我们张家的福气啊……”林美丽的脸上开满了桃花。我狠狠地朝她剜了一眼。
上大学后,林美丽也来看过我几次,每一次都被我冷冷地拒之门外了。爹知道后,很生气,将我训了一通:“离婚是我们大人之间的事情,娘还是你的娘。更何况你娘为了这个家,为了你,付出了很多,你要孝顺她才是!”我听了不以为然。
爹每次来电话,都要扯上卷狗跟林美丽,说什么卷狗给林美丽买了辆“雅马哈”啦,卷狗给林美丽过生日啦……爹总是很兴奋,我却听着心烦。一天,爹又说到了林美丽,但说到后半句,情绪明显低落了。
我忙问:“林美丽咋了?”
“惨了,惨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在电话里连问了几次。
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卷狗死了。”
“死了?”我感到有些意外,“怎么死的?”
“丙型肝炎。”
“丙型肝炎?”我第一次听说这种病。
“嗯,长期卖血感染上的。唉——”爹重重地叹了口气又不说话了,只有电波在我耳边“咝咝”作响。
晚上,室友们请我去参加一个party,我拒绝了。我怎么了?卷狗死了,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啊!可我却莫名地有些难过。
那一夜,我辗转难眠。眼前一会儿出现卷狗那张白白的娃娃脸,笑起来眼睛亮亮的,一会儿又变成了一张黑瘦黑瘦的脸,两只眼睛空洞得吓人。
放假回去,正好路过卷狗家。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着,门楣上还有他手写的大红对联“春到大地暖,福临人间祥 ”。一只白猫落寞地蹲在门外,往日整洁的庭院也杂草丛生。竹竿上,只有林美丽的白衬衣在风中哗啦啦地飘着。
卷狗一死,林美丽自然又成了大家谈论的话题。上了年纪的人都说林美丽命宫里是一个克星,谁跟她在一起,谁就短命。此话一传开来,原来那些喜欢缠着林美丽聊天、听戏的男人们也都纷纷避而远之了。
林美丽依旧每天都要放上一段黄梅戏或越剧,但是很少开口唱了。她还穿那件红色小袄,只是胸脯不再高耸坚挺,而像两株干瘪的稻穗,软弱无力地耷拉着。“狐狸精”的称号也被那位新过门的陈家小娘子代替了。偶尔有人说起林美丽,都摇着头叹息:“可怜的女人呢!”
大学毕业那年,我正忙着找工作,爹却又做出了一件让所有人都吃惊的事,把林美丽接回了家。
“分分又合合,你们在玩过家家吗?”我冲着爹喊。
“你这孩子,难道你就忍心看着你娘、你爹各自一个人孤独地老去吗?”
“娘?她像一个娘吗?”我的泪喷涌而出,心中积压的怨恨也一股脑儿全都发泄了出来。
“不要恨你娘,你娘也是苦命人。”
“苦什么?她是个扫把星。”
“唉,有些事情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你们有事情瞒着我?”我很惊讶。
“没,没……”爹有些结巴,“小偶,现在,我只想和你娘在一起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算了,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我也懒得管了。”
那天,爹执意让我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吃饭,我勉强答应了。那是十月的最后一天,明艳如金的秋阳从窗子里洒进来,泛着柔和的光影。桌上有台录音机,里面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林美丽最喜欢的黄梅戏。
由于离家远,工作又忙,我很少回家,平日就打打电话问问情况。不管怎么说,现在爹和林美丽可以互相照顾,我也省心多了。
今年年初,我突然接到了林美丽的电话,说爹腰部疼痛难忍,让我马上回去一趟。
我带爹来到医院一检查,结果令我目瞪口呆。医生确诊爹胃癌复发,已转移到肝脏,癌细胞有十多公分大。
医生说爹已失去了手术的机会,目前只有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才能起到稳定病情的作用。爹很乐观,他叮嘱我千万不要让林美丽知道。
爹只跟林美丽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儿,肝脏上长了几个血管瘤,做个介入就好。
手术做好了,爹却逐日消瘦,面色一天不及一天,胃口也不好,疼痛加剧,药量增多。这一切像千斤重石压得我胸口生生作痛。每次去看望他,都不敢与他正视相对,我怕我的哀伤会点燃他的绝望。
林美丽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她偷偷问我:“你爹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胃又犯病了?”
不问还好,一问,我眼泪夺眶而出。“都怨你,你是扫把星,是大克星!”我绝望地尖叫着。
林美丽愣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我又早早来到医院,送一些零食给爹吃。爹说周身疼,日里夜里都睡不安稳。我便从超市里买了许多他爱吃的和没吃过的零食,让他闷的时候消遣消遣。我幻想着用最朴素的方法消减他病痛的折磨。
林美丽进来了,眼圈有些红肿:“起来喝点鱼汤吧,我一早炖的。”
爹像个听话的孩子,任由林美丽一勺一勺地喂。
“你好好地养病,我先去外地住一阵。”林美丽的声音幽幽的。
“啊?你要去哪里?”爹疑惑地抬起头。
“随便去哪里,要不就去做个尼姑。或许,我真的是克星。”林美丽苦笑着朝我看了一眼。
爹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一把抓住林美丽的手:“美丽,别听人瞎说。是我对不起你,我是该死的,是该死的……呜呜……”
“唉,也不知我们前世造了什么孽?”林美丽茫然地望着窗外。
听着他们的对话,看着泣不成声的爹,我像一个木偶呆呆地立在一旁,他们这是在演哪出戏啊?
林美丽没有走。除了每天午睡外,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里照顾着爹。有几次,我看着盐水,让她在边上打下盹。我发现林美丽的头发里夹杂着好多银丝,是老了。爹醒来,第一声便问你娘呢。想起这几年来的大吵小闹、分分合合,可如今却像连藤的瓜。若能一切重来,人生该多么圆满。
唉,我也好久好久没叫她娘了。
办完爹的丧事,林美丽收拾屋子,我整理爹的衣物。
整理到爹的皮夹时,我发现皮夹里层有一把小钥匙。这把钥匙对爹一定很重要吧,不然不会时时刻刻藏在身边的。我将屋里所有的锁一一试了过去,居然都不是。奇怪,这究竟是哪把锁的钥匙呢?突然,我眼睛一亮,记起以前爹有个小匣子的,是他的命根子呢。我打开那个柜子,没有。我又在屋里仔细搜寻起来,终于在床下一个大盒子里发现了,正是那个铜质的小匣子,上面积了厚厚一层灰尘,雕花镂刻的部分也早已失去了光泽。匣子上挂着一把小铜锁。
趁林美丽不在,我连忙搬出小匣子,用布一擦,便又露出了铜的光泽。我小心翼翼地将钥匙插进了锁孔,轻轻一转,匣子开了,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匣子里用红色的丝绸垫着,我仔细地将匣子的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一个空白信封。我疑惑地打开信封,里面掉出一张泛黄的收据,上面的字迹已模糊不清,努力辨认也只能看到几个残缺不全的字“我将女儿林美丽……立据人林建×”,建后面那个字看不清了,还有金额这一栏里似乎写着1000,数字旁歪歪扭扭地签着“林美丽”三个字,字上有个淡红色的大拇指印。
我的精神彻底崩溃了。这个午后,有琥珀色的阳光从窗口投射进来,一圈圈光晕在我眼前晃动。墙上的林美丽一脸浅笑,依然那么迷人。我木然地站在那里,像一只落单的刺猬,被巨大的哀伤密密实实地包裹着。我紧紧地拽着那张收据,努力想回忆些什么,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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